時間一晃過去個把月,這期間七畝像是被泡進了藥罐子裡。
村衆也不約而同的開始家家沒了重活兒,七畝心中還納悶,村裡那頭黃土埋了半截脖子的老牛,當真扛下了自己的重擔?
雲杳每天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精氣神十足,為的就是在七畝面前瞞天過海。
可七畝還是發現了端倪。
明明最熱的三伏天,小竹筍都沒被曬傷過,現已至夏末,他脖頸間的一大片紅紫,竟還想用日頭毒辣含糊過去。
七畝用審視的目光看向他,半天也沒别過眼。
小竹筍還想着蒙混過關:“對了七畝,我種的花生出來了,不過現在還嫩生,再有半個月就能收了。”
花生熟了,意味着那二十斤醪糟也快了。
七畝這時候全然不惦記那一口,隻想知道村衆這段時間是不是都在咬牙硬挺。
雲獸醫是說了不要過分勞碌,要靜養,卻也沒說什麼也不能幹,村衆對他這般呵護,無疑是在加重七畝心底的壓力。
小竹筍的話,七畝是聽不進去了,徑自走出了祠堂。
前幾日七畝在村裡溜達時,光景與自己能下地時并無不同,可那都不是自己主張出的祠堂,是小竹筍提議的。
所以七畝心中有些懷疑,小竹筍是不是同着村衆做戲給自己看。
才出祠堂,雲杳就追了上來:“七畝你去哪兒啊,這日頭刺眼,雲爺交代過要盡量避光。”
先前待悶了,七畝想出門也是同樣說辭,小竹筍臉上的慌張愈加明顯,似乎隻要自己踏出了這祠堂,外面的世界就脫離了他的掌控。
七畝心中的猜疑幾乎被落實,小竹筍的話他理也不理,直接朝村子正中走去。
時值傍晚,外頭還算涼爽,是下地農作消耗最低的時間段,七畝趁着這個時間出來,為的就是更好證實心中猜想。
敏銳的聽力在周遭覆蓋,嘈雜忙碌中,有濃重的喘息聲,沉緩的腳步聲,還有刻意壓低的交談。
“這腰是真不行了,明兒去市集換幾貼狗皮膏藥的,估摸着能緩上一緩。”
“老牛也是病的邪乎,偏在最難的時候倒下了,累得我一把老骨頭喲,遭老罪了。”
“我眼瞅着這次老牛一病,怕是起不來了,在咱們村勞作一輩子,好好将養着,讓它得個善終。”
“咱也沒餘錢再整回來一頭牛了,牛犢子便宜些,卻還要養段時間,怎麼都不合意。”
“爹,咱們要不先歇歇吧,拉好幾趟了,實在推不動了。”
“行,那咱就歇歇,你去打口井水來。”
所見果真同他想象中一般。
村裡唯一去田地的石子路上,一輛正在挪動的闆車,拉着人高的幹草垛,正趔趔趄趄的往村東頭走。
拉車的不是牛,而是人。
栓子爺在前頭拉,翠喜在後頭推,兩人皆是滿面赤紅,汗如雨下,不難看出這一車幹草拉得有多吃力。
七畝回想起剛以耕地牛落定在林家村的光景。
才成為牛的他心還有些飄忽不定,畢竟作為一頭牛可做的事情少之又少,起初的他笨拙又焦慮,也曾多次掙脫開繩套,他無法就那麼輕易的完成人與牛的身份對接。面對這樣的自己,村衆們隻有包容。
他們透過“幸存”的自己,來推斷西境的慘烈,他們偶爾會在自己耳邊絮叨,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能把人都給絞得一塊血肉不剩,更把一頭牛摧殘到忘了本分。
是的,他們從無怨怼,并且為還沒做好準備的七畝找到說辭。
眼前這一幕與幾年前逐漸重合,心境也是一樣,七畝心中掙紮,無法拂了村衆的好意,更做不到袖手旁觀。
七畝一步步靠近,沉重的腳步聲将路面的石子踩的嘎吱作響,聽見動靜的父女兩人,喘着粗氣朝七畝看去。
在看到七畝那刻,父女兩人像是做了虧心事,先是一愣,再是向七畝身後的雲杳投去求助目光。
翠喜擦了擦額間的汗,打破對峙,“是七畝啊……杳哥兒又領你遛彎兒來了?”
七畝目不斜視,隻看着被栓子爺挂在肩頭的套繩,眉宇間那束火焰皺成一團。
“呵呵,我說七畝啊,這都是這幹草,輕飄着呢,讓你拉那是大材小用了。”
栓子爺說完,兩手将套繩抓的更緊了,像是生怕被搶了去。
可七畝要做的事情誰又攔得住呢!
他走上前去,腦袋一低,直接用牛角将栓子爺肩上的繩套勾了過來。
“這我馬上就到了,幾步路,換來換去的不多事兒嘛!”
當套繩落定在肩頭,草垛的分量這才清晰明了,沉甸甸的,像是在壓榨拉車人的極限。
七畝垂眸看了栓子爺一眼,目光暗淡,随後,他用牛背将老人家擠了出去。
見活兒被搶了,栓子爺自知犟不過七畝,便挑了雲杳這軟柿子來捏。
“我說杳哥兒,趕緊把七畝帶回祠堂,這眼睛還沒治好呢,活不愁幹,往後機會還多着。”
雲杳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唯一确定的就是——七畝生自己的氣了。
雲杳知道這事兒瞞不住多久,七畝既然已經知道了,後面就絕對不可能安心待在祠堂。
與其讓對方和自己怄氣,不如“同流合污”。
他明知故問,“栓爺,那頭牛哪兒去了?你怎麼還自己拉上車了,這還被七畝撞見,他能不幫着你拉一趟嘛!”
“你這……咋還裝傻充愣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