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認識?化成灰老子也認得你!方紹倫一觸到他的目光和那抹笑容就來氣,皺眉點了點頭。
張定坤臉上的笑意卻愈發真切起來,一雙眼睛更是肆無忌憚的在他周身上下打量,“大公子,三年不見,更添風采了。”
他走時是稚氣未脫的少年,歸來卻已成了俊挺的青年模樣。歲月道是無情卻有情,能令相思成狂,也能令萬物生長。
袁闵禮在一旁露出點惶恐的神情,“三爺一定要親自來接您……”
方紹倫已經發現一個奇怪的磁場,旁人似乎都看不到他眼底的放肆和笑容裡的玩味,隻一味的覺得他待他十分恭敬。
他扯出個假模假樣的笑臉,“真是勞駕張……三爺了。”
“哎……大少爺見外了不是?别人叫聲三爺,張某卻之不恭,大少爺也這麼叫,張某可就受之有愧了。畢竟……”
他露出一口排列整齊的白牙,粲然一笑,在方紹倫耳邊低聲道,“畢竟,我就是大少爺牽回來的一條狗嘛。”
一股熱浪湧入方紹倫的耳窩,他不由得退開一步,假裝沒聽到這話,轉身去看趙書翰。
見他呆在原地,愣愣看着張定坤,隻得輕咳一聲,招呼道,“趙兄?趙兄,伯父伯母在家隻怕也等得心焦了,我就不虛留你了。先讓家下送你歸鄉,改日我再登門拜訪。”
趙書翰如夢初醒,紅着臉低頭道,“實在是……實在是叨擾了叨擾了……”他不善言詞,隻知道反複念叨這一句。
“趙兄不必客氣。”袁闵禮為人一向是極妥帖周到的,親自安排了車隊綴尾的一輛車送趙書翰下縣城。
方紹倫目送他上了車,轉過身,張定坤已經姿态潇灑的拉開後座的車門,“請吧,大公子。”
他鑽入車廂,剛把大衣脫下,張定坤便緊跟在他身後鑽了進來,原本還算寬敞的後車廂頓時滿滿當當。
他回頭看一眼後面跟着的幾輛小汽車,嗫嚅半晌,到底沒說什麼。
如今再指使張定坤坐後面去肯定不合适,人家今非昔比。但方紹倫也不想再動彈,倒跟怕了他似的!
好在袁闵禮坐到了駕駛室,方紹倫松了口氣,有一搭沒一搭的跟他聊着天,腦海裡卻回響着張定坤說的那句話。
這厮還真記仇!十幾年前的話如今還拿出來說!
方紹倫那時隻有六七歲,有一次滬城的魏世伯來訪,侍從拎進來一隻藤籃,裡頭是一條西洋哈巴花點子,他和紹玮都想要,但父親最後還是給了紹玮,“你是哥哥,讓着點弟弟。”
“憑什麼次次都要我讓他?!”他很不悅的跺着腳,卻隻能在方學群的斥責聲裡悶悶不樂的回到房間。
二姨娘上來摟着他哭,“紹倫,什麼都不要跟紹玮争知道嗎?要怪就怪你托生在姨娘的肚子裡。”
本來他沒覺得是多大一件事情,一條狗而已,但姨娘的眼淚讓他不舒服,他氣鼓鼓的甩着小馬鞭,躲開侍從們,一個人跑到後山玩耍。
那時他們還沒搬到月湖的府邸,守衛也不算嚴密。
三月的春光爛漫,他肆意奔跑踐踏着芳菲,卻在一塊大石頭上看見一個瘦骨嶙峋的人。
他側躺在大石頭上,黑發蓬亂掩映着面頰,瘦成一溜的脊背下,四肢格外修長的交叉擺放着,就跟一條餓得快死的狗一樣。
“哎!”方紹倫踢他一腳,那“狗”沒動,卻睜開一雙黑色的眼睛乜了他一眼。
方紹倫正是無法無天的年紀,哪裡知道害怕,口袋裡掏了掏,摸出兩粒方糖來,是早晨傭人泡咖啡時他多拿的,他踢踏着小皮鞋,走到那躺卧着的人面前,把方糖塞到他嘴巴裡……
他嫌他手上生瘡,惡心難看,便用小馬鞭捆了他雙手,牽着衣衫褴褛腳步蹒跚的人回到方府。
孫媽媽迎上來,“哎呀呀大少爺,你從哪裡找了這樣一個人來?這誰呀?”
“這是我撿的小狗!誰也不能跟我搶!”方紹倫記得自己确實是這麼答的。
但方府上上下下何曾拿他當狗!
他隻在方紹倫身邊當了幾年長随,穿得暖吃得飽,身量跟雨後春筍似的不斷拔高,天生有一把子蠻力,跟着護院習武,不幾年就打遍全院無敵手。
方學群談生意,四方奔走,有時不免銀洋在身,很需要得力的保镖。
看他壯碩又不癡憨,有幾分機靈勁兒,便另拔了兩個年紀小的給方紹倫使喚,要了他去,帶在身邊時常指點,不然他焉能有今天?
方紹倫憤憤的瞄他一眼,卻正對上他瞧過來的目光,那目光如有實質,帶着點貪婪的打量。
他愣了一下,連忙轉頭看向窗外,山巒疊翠,霧霭重重。
海港離月城還有三個多小時車程,月城是西南的中心,幾重山脈是它天然的屏障。
方家是月城豪族,世居于此,傳到方學群手裡,已是西南頭号世家,稱得上雄踞一方。
方紹倫是方學群的大兒子,姨娘所出,嫡母所出的弟弟隻比他小半歲。
占長卻非嫡,是他當年遠赴東瀛的原因之一。
方學群原配周氏,周家亦是月城望族之一,雖然他這位嫡母常年纏綿病榻,但舅家能耐不小,沒少在他和方紹玮之間使絆子。
兩兄弟年歲相當,小時候沒少打架,等各自成長起來,嫌隙就愈發大了。
就算方紹倫選擇了遠赴東瀛,留洋三年,也沒有一封家書是方紹玮執筆的,大都出自四妹方穎琳之手。
“大姐、二弟、小妹他們近來可好?”當着張定坤的面,方紹倫隻能問點場面話。
袁闵禮也答得恭謹,“大小姐在家中待嫁,月城的鋪子如今都是二少爺管着……”
方紹倫打斷他,“大姐定了人家?定的哪家?”
方穎珊比他還大一歲,确實已過婚齡,但家書中未曾提及她的婚事,他也知趣的沒有問。
大小姐一向以嫡出為傲,眼光不是一般的高,不然也不能留到這個年紀還沒出門子。
袁闵禮頓了頓,沒答話。一旁的張定坤這時懶洋洋的開口,“正是定的區區在下。”
方紹倫原本當他不存在,聽到這話,不由得轉過頭,睜圓了眼睛看他,一臉的不敢置信。
張定坤瞧着他略帶點天真的表情,嘴角扯開一抹笑,“怎麼?大公子是覺得,我配不上大小姐?”
他即便笑着,那雙眼睛裡總帶了點蔑視的意味,神情也透着傲慢,這就是他口口聲聲自認的狗,狗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