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方紹倫是曉得他的,别說如今華服加身,就算當初衣衫褴褛,刷洗幹淨了,他臉上也是這種狗眼看人低的調調。
管家還曾疑心他撿了哪家沒落豪強的少爺回來,後邊仆從細細調查詢問,這貨就一冀南難民,運氣好,讓方大少爺撿着了。
方紹倫也沖他龇着牙笑,“怎麼會!張三爺一表人才,功勳赫赫,跟家姐自然是極相配的。”
配個屁!方穎珊向來高傲,大小姐的做派十足,張三卻是個混不吝的性子,因着狗眼裡那副“老子看不上你”的神氣,才來方府那兩年,他沒少挨大小姐的“調教”。
不過後來随着張三在方學群身邊日益得臉,大小姐也确實轉了态度……
按年歲,兩人倒是相當,張三比他大了五歲,二十七娶二十三也算合适。
但是張三……方紹倫不知想到什麼,面上閃過一絲不自然的神情,别過臉再度投向窗外。
張定坤的目光一直明裡暗裡圍着他打轉,怎會錯過這一絲異樣?他散着兩隻手靠在後座的沙發上,方紹倫一隻手垂在西裝口袋邊,兩人膚色一棕一白,對比鮮明。
他偷眼看着那隻修長白淨骨節分明的手,喉頭動了動,忍不住稍稍将手掌移過去些許,方紹倫卻是飛快将手插進了口袋裡。
看樣子一直防着他哩,張定坤有些想笑。
他索性探出半邊身體,從方紹倫靠車窗那邊的口袋裡揪出兩張花箋,“哎呀,大公子,你的東西掉了……”
煙草的氣息幾乎瞬間就将方紹倫籠罩起來,他條件反射般往後一靠,試圖避開他的碰觸,張三卻是慢吞吞的攥着那花箋,欲退不退的,半個身子懸空在他的身上。
袁闵禮從後視鏡裡窺見後車廂的動靜,腳下一腳刹車,張定坤恍若支撐不住似的,那手跌下來,順勢在方紹倫雙|腿|間按了按。
“你!”方紹倫窘得面紅耳赤要發怒,張定坤卻擡起身體,皺眉向前座,“怎麼開的車呐?”
袁闵禮一疊聲的道歉。
他慢悠悠坐回原位,嘴裡說着“對不住對不住”,眼睛卻粘在那兩張花箋上,一副渾然無所覺的樣子。
方紹倫不好發作,隻能咬咬唇,轉頭看向窗外。這色坯真是死性不改!兩張花箋而已,随他拿,他半個字也不想再跟他搭話。
張定坤卻是得寸進尺,“啧啧”的感歎着,“這董小姐的字倒是比秦小姐的寫得好,但董家嘛……”
他一副思索的表情,“西岷大學今年新聘的校長姓董,好像也是理城人氏,想來同宗。雖算号人家,但肯定不在老爺子的眼裡。大少爺的親事自個做不了主,還是不要随意傷女孩子的心比較好。”
他用長輩般諄諄教導、規勸的口吻,瞬間激起了方大少爺的反感,忍不住伸手去搶那兩張花箋,“我什麼時候随意傷人心了!休要胡編亂造,拿來吧你!”
張定坤就是要惹他生氣哩,他才能趁機将那隻骨肉均勻修長白皙的手掌攥住,仿若不經意似的摩挲了兩下。
趕在他發火前,将兩張花箋擱到他手心裡,“喏,拿好了。這都是女孩子們不知檢點,怎麼能怪大公子人才出衆。”
袁闵禮聽到後邊的動靜,暗咬了下唇,卻隻能湊趣解圍,“是,紹倫之前在學校就有很多女孩子追,現在新社會了,女孩子們膽子都不小。”
方紹倫和袁闵禮曾是滬城耀華中學的同窗,又同住一間宿舍,他說這話,讓人勾起點舊情回憶。
方紹倫緩了面色,“明明追你的更多些,闵禮,你和蘇小姐還有通信嗎?”
耀華中學的旁邊便是中西女校,中西女校有四朵金花,袁闵禮那時的女朋友,便是四花之一的蘇娅萍。
他們畢業回月城後,兩人一直書信來往,方紹倫是知道的,偶爾拿出來調笑兩句。
不想這話戳到袁闵禮痛處,“她年初結婚了。”但他顯然不放在心上,仍是笑嘻嘻的,“我還去滬城觀禮了,她嫁了關世伯家。”
“關世伯?”方紹倫大感驚奇,“行幾的公子?”
他印象裡關家好像小姐衆多,男嗣稀少,一位留洋英國,另一位年紀比他們小了好幾歲。
“關世伯親弟,關五爺。”
“啊?”方紹倫震驚得說不出話來,關五叔至少四十有餘。
“蘇家如何舍得?”蘇家在滬城也是有名有姓的人家,蘇小姐是嬌養的閨秀。
張定坤在一旁接話,“怎麼舍不得,關四升了海防部長,關九又是海關總署長,蘇家是走海路的生意,窮得沒飯吃的時候賣兒鬻女都屬正常,錦上添花犧牲個把女兒的婚姻算什麼,況且我看蘇小姐挺樂意的樣子,婚禮中西結合,辦得頗闊氣。”
“你又知道了?”
“那是自然,我代老爺子去送的禮。”不是關四本人的喜事,确實用不着方學群親自出面。
“要不是我,袁敬可喝不着新娘子親手敬的酒。”張定坤似笑非笑的擡起頭,看向前側的後視鏡。
袁闵禮語帶恭敬,“是,多虧三爺攜我一同赴宴。”
方紹倫不忿于張三直呼袁闵禮本名,更詫異于袁闵禮的态度。
袁闵禮雖是他知交好友,與張定坤卻是交情泛泛,明明小時候也一塊爬山涉水、上樹掏鳥的玩耍過,年紀愈大卻愈生分了。
袁家二公子一向不大看得上北地來的流民張三,如今卻客氣不少。
袁闵禮主動為他答疑解惑,“紹倫,我現在跟着三爺跑北邊的商道,多得三爺提攜。”
方紹倫又是一怔,三年書信來往,隻知道闵禮逐漸在公司裡紮穩了腳跟,卻不想如今到了張三麾下,難道是父親新近的安排?
他隻能按捺住滿心疑惑,轉頭看向窗外。
速速而退的青山綠水,讓他重新泛起了一點遠方遊子歸家的喜悅。即使是冬天,西南諸城的景色也并不蕭瑟。
這是華國疆域上的一塊風水寶地,三江交彙,兩山為屏,靠近赤道,四季如春。
耕地也算充足,物産豐富。位置不算顯要,地勢又易守難攻,在戰火紛飛的年代,報紙上“餓殍滿地哀鴻遍野”的景象,在這裡并不多見。
東瀛京都的山水也美,早春三月的櫻花、夏季的煙火盛會、秋季如火如荼的紅楓、冬季潔白爛漫的雪景……但它在方紹倫心中永遠比不上月城。
這是他的故鄉,是他魂牽夢萦的地方。
看着窗外熟悉的景色,困意漸漸襲來,他在車輛的搖晃颠簸裡沉入了夢鄉。
張定坤側目,看着那張隐在羊絨圍巾中安靜恬睡的面龐,不自覺的舔了舔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