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晚,滬上華燈初放,街上人群熙熙攘攘,但最熱鬧的場所要屬舞廳和夜總會。
西方的入侵是多方面的,包括了文化和娛樂。原本保守的華國人,夜生活豐富起來。
跳舞是最讓人好奇又熱衷的了,原本男女授受不親,如今卻三三兩兩,在昏黃的光線裡摟摟抱抱,極大滿足了男性好刺激的本能。
大廳裡突然響起一陣韻律感極強的樂曲聲,取代了原本輕柔舒緩的音樂,也吸引了方紹倫的注意力。
正中的圓台上冒起一陣輕煙,幾抹窈窕的身影在煙霧中隐現,一束束燈光點亮了穿着頗為大膽前衛的伴舞女郎,緊接着柔媚的歌聲響起。
滬城精彩的夜生活正式拉開序幕。
侍從端着托盤把一碟碟酒菜排布到茶幾上,袁闵禮和方紹倫才喝上兩口,包廂的門扉便被輕輕叩響。
半卷的簾外站着一個弓腰的身影,向着包廂裡說了一句什麼,樂聲喧嚣,方紹倫沒有聽清,袁闵禮卻聽到了。
他微皺了一下眉頭,又舒展開,向方紹倫笑道,“紹倫,有個朋友在二樓包廂,我去打聲招呼。”
“你盡管去,我陪穎琳跳個舞。”原先兩人的朋友彼此都認識,但隔了三年,袁闵禮大概也多了許多新朋友,方紹倫擺擺手讓他自去。
他起身沖一旁好奇睜大眼睛欣賞歌舞的方穎琳攤開一隻手掌,“來吧,趁着這會子人不多,哥哥帶你跳一會,等會人多我可不下場了。”
方穎琳興奮的起身,挽着他哥的手邁入舞池,阿良拈了一塊牛肉幹塞嘴裡,骨嘟着嘴巴,新奇的打量着周遭的一切。
他跟随方紹倫在京都,去得最多的地方是跑馬場,跑馬是方紹倫最喜歡的運動。其次是茶室,三島少爺帶他們去觀看藝伎表演,這種跳舞廳還真是第一次來哩。
二樓的包廂亦是圍繞舞池一圈,但蒲草的門簾換成了多褶的絲絨垂簾,私密性更好,音樂聲離得遠些,也沒有那麼吵鬧。
蘇娅萍輕輕掀起一角,看着舞池裡潇灑轉動的身影,沖對面嬌媚一笑,“闵禮,你怎麼不叫紹倫一塊上來?我都三四年不曾見過他了,叙叙舊也好嘛。”
她是典型的滬城淑女,眉眼清秀,從卷曲的鬓發到嫣紅的指甲,無不透着精緻,一襲海絨旗袍包裹着成熟誘人的玲珑身段。
大廳裡人聲鼎沸,包廂裡頭又燒着熱水汀,一點也不冷,她光着兩條白膀子抱在胸前,沖袁闵禮妩媚一笑,露出兩排珠玉一般的貝齒。
袁闵禮沖她笑笑,作勢起身,“早知道你想見他,我就叫他一塊上來了。”
蘇娅萍卻又拉住了他,“反正他回來了,以後有的是相見的機會,倒也不急在這一時。”
她跟方紹倫其實并不熟稔,四個人一塊逛過兩次公園的交情,故意這麼說,不過想探探袁闵禮的心思罷了。
袁闵禮和方紹倫情誼深厚她是清楚的,他既不避諱讓好兄弟知道兩人仍有往來,自然是把她放在心上了。
她垂下眼簾,語聲帶上了苦澀,“闵禮,你是不知道我如今心裡的苦……若不是讓春桃伺候着他抽大煙,我連出來一趟也不能夠。”
春桃是蘇娅萍的貼身丫鬟,花容月貌,又忠心耿耿,給了個煙鬼真是可惜了的。
袁闵禮看一眼粘合得嚴嚴實實的門簾,起身坐到蘇娅萍身邊,扯了張紙巾給她拭淚,柔聲道,“娅萍,都是我無用,不能助你跳出這火坑……”
他垂下雙目,無限愧悔痛心之态。
蘇娅萍伸出柔荑握住他手掌,“闵禮,如何能怪你,你現如今也是自身難保,那張三可還處處刁難于你?方老爺真真狠心,謀了袁家産業還不算,還要将你逼到如此境地……”
兩人相交已有幾年,對彼此的境況心知肚明。所以蘇娅萍并不怨怪袁闵禮不能娶她,他縱使有心,也無力。
袁家需要一大助力才能奪回産業,而蘇家需要一座金山銀礦,才填得滿那一張張貪婪的嘴。
“我是男子,縱使風霜刀劍也扛得住,倒是你……”袁闵禮歎口氣。
蘇娅萍在他疼惜的語氣裡春心蕩漾,“闵禮,我到如此境地,也隻有你不嫌棄我……”
“你千萬不要自棄,”袁闵禮打疊起百般柔情,“一時失意算不得什麼。隻是你我都如逆水行舟,若随波沉淪便是一瀉千裡,你也要放寬些心,振作起來才好。”
蘇娅萍将他手抓得緊緊,一雙淚眼凝視着他英俊的面龐。
從父親到繼母乃至家中姐妹無不勸她認命,隻有她認命,她們才能繼續過好日子。
蘇家已是個空殼子,隻端了個煌煌的架子,若不是她認命,父親的賭賬、繼母的煙資、姐妹們的華服首飾哪裡來?
唯有袁闵禮勸她振作,“可我該如何振作?”
袁闵禮似極動情,伸手将她攬入懷中,在她耳邊喁喁私語,兩道身影漸漸融合到一起去了……
足有大半個時辰,袁闵禮才從二樓下來,回到包廂,方紹倫正自斟自飲。
他十分過意不去,連連緻歉,“幾個牌搭子,非拉着我扯他們前幾日的牌局,實在推脫不得。”
方紹倫不以為意,“你的牌搭子友誼頗牢固嘛,還是原先那批人嗎?”袁闵禮在滬城念書的時候就愛打牌,且頗擅此道。
冬季裡放假回家,方府的姨太太們最愛湊牌局,抓方紹倫湊腿經常抓不到。
袁二公子倒是自告奮勇,不但陪坐耐心,牌也打得好,即便赢都赢得漂亮,讓姨太太們送了錢還要約他下次繼續。
“那哪能呢,原先那幾個出國的出國,要麼就混賭場去了。”袁闵禮點了根“三炮台”,“嘗嘗這個,勁夠大。如今打牌的這幾個都是跟着三爺認識的。”
又是張三!這人從張三變成張三爺,連帶着這些吃喝嫖賭的本事都上身了,簡直五毒俱全,方紹倫很有些不悅的皺眉。
“生意場上這些事都難免的,三爺也不常玩。”袁闵禮找補一句,聽起來像為他開脫。
他将煙遞到他唇邊,方紹倫就着他手吸了兩口,“嗯,挺嗆,比‘哈德門’勁道足。”他不太愛抽煙,袁闵禮給他嘗嘗味,又銜回自己嘴裡。
袁闵禮挨得近,方紹倫聞到一股玫瑰的香氣,吸了吸鼻子,“你這幾個朋友還帶了女眷?可是時髦人,這香味濃的很。”
袁闵禮面不改色,“上舞廳怎能不攜一二芳菲?多半是座中那兩個白俄女子,她們最喜歡調脂弄粉遮蓋體味。”他脫下西服抖了抖,“就你鼻子最靈。”
舞廳中央聚集的人群已越來越多,不時有舞小姐過來邀約,方紹倫主要陪方穎琳來漲見識,自己倒不是很想跳,于是擺手拒絕。
他轉目四顧,方穎琳正和阿良在場子的最邊角跳舞,樂呵呵很開心的樣子,一襲紅裙頗為醒目。
他放下心來,跟袁闵禮一邊喝酒一邊絮絮閑談。
方紹倫不愛煙,卻好酒,酒量向來不錯,一壺花雕見底也面不改色,隻有耳邊略泛薄紅。
燈光突然熄滅,樂隊的演奏卻不曾停止,片刻之後,一束亮光照向圓台,一抹修長高挑的身影出現在光圈裡,人群開始爆發呼哨聲和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