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一彎殘月,灰藍的天幕上懸挂着數點寒星,北風嗚咽着盤旋,美東大飯店的霓虹招牌下,門房揉搓着惺忪的睡眼,半夜時分最易犯困。
寂靜無聲的街道盡頭隐約傳來皮鞋磕地的響聲,夾雜着高跟鞋“哒哒”的脆響,兩男一女的身影逐漸浮現在夜色中。
三人顯然是歡醉歸來,女子一叢卷發披散在肩頭,踉跄着倒在一個男人的臂彎裡,身上卻披着另一個男人的西裝。
隻穿了件襯衫的男人,蓬亂着頭發,右手插在褲兜裡,左手上夾了根煙,一副風流浪蕩公子哥的模樣。
經過門房的時候,他将煙叼嘴裡,從褲兜裡摸出塊銀洋,丢給門房,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門房點頭不疊,“是是是,您二位自便。”
這種香豔場景門房已是見怪不怪,猥瑣的目光在女子的雙腿處睨了一眼,西裝外套下的旗袍恐怕開到了腰上,這麼冷的天也露着白花花的肉。
“啧啧真是世風日下。”門房暗自感歎,“哎,有錢就是好啊……”
一進房門,袁闵禮将女子往沙發上一推,就去扶方紹倫,目光焦急,“紹倫,你怎麼樣?”
方紹倫手中的煙掉落到地闆上,他“啧”一聲,左手把着右手的小臂,将右手掌從褲兜裡抽出來,血肉模糊的一片,鮮血已經凝固,五指卻仍在輕微發顫。
他沖向巷子深處的時候,肆虐的外國士兵拔槍便射,盡管閃躲及時,子彈仍貼着他的手背飛過去。
袁闵禮端起他右手肘,“我們得馬上去醫院……”
“不行吧,這個點去醫院動靜太大了,”方紹倫“斯哈”着在沙發前坐下,“那三個洋鬼子還不知道什麼來頭,等明早再說。”
他轉頭看向滑坐在沙發邊的女子,“哎,你沒事吧?知道那些人的來曆嗎?”
受到驚吓的女子這才反應過來,雙膝擺正了,端端正正的給他們磕了三個頭,“小女子沈芳籍,謝謝兩位恩公的救命大恩。”
方紹倫忙示意袁闵禮不必管他,先去将她扶起來。
袁闵禮擡了一把纖細的手肘,緩聲道,“不必客氣,剛好碰上了。”
姑娘身段苗條瘦削,隐在烏發中的面容露出來,卻是極标緻的一張臉,隻是還未長開,年歲看上去跟方穎琳差不多,像是剛從學校走出來的女學生。
她自言家住租界附近,因去歲父親病重,家中兩個兄弟要進學,她從教會中學畢業,會跳西洋舞,便下海當了舞女。
那幾個英國水兵是美東夜總會的常客,平日倒不算難纏,但隻要沾點酒,就要動手動腳,一衆舞小姐都是避之唯恐不及。
今日她散場晚了些,路過巷子,撞個正着。那幾個水兵喝得醉醺醺,酒壯色膽,不由分說就把她往巷子裡頭拖。
方紹倫氣得咬牙切齒,一巴掌拍茶幾上,“真是沒王法了!這些王|八羔子……”結果拍的那隻受傷的手,痛得跳腳!
袁闵禮忙攬住他,“去醫院吧,聖約翰有晚間急診,肯定有醫生坐鎮。”幾個水鬼倒還不足為懼。
方紹倫捧着一隻血呼啦子的手掌,還有閑心在那裡問東問西,“你才多大?就出來當舞女了?!”
沈芳籍面龐绯紅,雙眸垂淚,“十……十七了。”
方紹倫深吸口氣,不知道是痛的還是驚訝的。
袁闵禮扶着他肩膀,“紹倫,你别管這些了,先上醫院!”
方紹倫其實也疼得鑽心,估計傷到了手背的神經,手指頭一直抖個不住。
“行,你叫輛黃包車到後門。”他又問沈芳籍,“你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沈芳籍紅着臉搖頭,“所幸兩位恩公來得及時,不曾……受傷。”隻是她衣裳褴褛,旗袍已經被撕扯得不成樣子。
方紹倫轉頭向袁闵禮,“你先挂個電話到穎琳房間,讓她上來一下。”
方穎琳已經進入夢鄉,被這通電話吵醒,裹着棉睡袍,按她哥哥的吩咐拿了兩件裙裝過來。進門就被吓一跳,跑到方紹倫身邊蹲下,“大哥,你的手怎麼了?”
袁闵禮匆匆答道,“我先送你哥去醫院。這位是沈芳籍沈姑娘,你給她找件衣服,先照看着吧,等我們回來再說。”
他拿自己開司米的圍巾給方紹倫裹了手,又從衣櫃裡給他另拿了一件西裝,披了件大衣,攬着方紹倫肩膀就走,剩下兩位姑娘驚慌的相對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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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約翰醫院在另一個街區,果然在黑漆漆的一片建築裡,還有一棟樓亮着電燈,它是整個滬城唯一一所引進了X光機的醫院,袁闵禮辦完手續,扶着方紹倫往三樓走。
“慢點,慢點,腳疼。”打鬥中方紹倫被踹了一腳,開始還不覺得,這會倒是疼起來了,他一瘸一拐的,袁闵禮幾乎是半摟着他。
便在此時,醫院樓梯的隔間裡走出一抹高大的身影,身後跟着趙武,手上擎着一個薄殼木箱,目光在箱子裡的東西上流連。
跟在他身後的趙武倒是看見了,低聲道,“三爺,那好像是大少爺和……袁二公子。”
張定坤原本喜悅擡頭,卻剛好看到那兩個親密相攜的背影,面龐上歡喜的神色瞬間就消失了,大步走到導診台,問夜班護士,“他們,”他指了指那兩個背影,“是去幾樓?”
小姑娘大概隻有十七八歲,乍然看見這尊鐵塔似的人物,一臉寒霜的凝視着她,不由得抖了抖,自然是問什麼答什麼,“三……三樓。”
“三樓是什麼科室?”
“肛腸科。”
張定坤目龇欲裂,随手将手裡的箱子抛給身後的侍從,大踏步追了上去。
這人走開,小姑娘才緩了口氣,忽閃着大眼睛在那裡補充,“……還有個X光機室。”可惜怒火熊熊的某人已經聽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