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紹倫一夜不曾安睡,一會想到白慧玲,她家逢巨變已堪憐,不知道是否清楚郭冠邦的真面目?狎昵戲子自然是好男色的,對她能有幾分真心?
不免又想到張定坤,他窮兒乍富,在滬城這種花色遍地的地方真能潔身自好?狗嘴裡說的也不知幾句真幾句假,他如今已越來越不懂他了。
早上起來便跟袁闵禮商量,改車票,多留一個晚上,他想再去美東舞廳會會白慧玲。
袁闵禮不太贊成他的想法,“白小姐跟郭三爺不是一天兩天了,他那點癖好脾性怎麼瞞得住枕邊人?我看白小姐像個有主意的,不然也不會到美東來挂牌。”
他聽了方紹倫說的,倒不覺驚訝,滬城這些公子哥兒,一個個自诩風流,水路走多了,想試試旱路,包養優伶小倌,并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
不過郭冠邦謙謙君子的形象豎立得頗好,袁闵禮在一塊玩牌的公子哥中間沒有聽到他什麼壞名聲。
“不過既然三爺都這麼說,想來是不會有假。”袁闵禮沉吟道。
張定坤總在他面前踩袁闵禮,但袁闵禮卻在細微處肯定他。
方紹倫頓時覺得,論品行,張三真是不如闵禮多矣。
他當然不能說他跟張定坤是怎麼發現這事的,說出來都丢人,隻能含糊的說,張定坤說郭冠邦狎昵戲子,不是什麼好人。
方紹倫輕拍他肩膀,“放心,我也就提醒白小姐一句,聽不聽是她的事。”
跟聰明人說話,點到即止即可,用不着說得太明白,畢竟往後還得在一個圈子裡頭打交道,也不能把郭冠邦徹底得罪了。
袁闵禮沒有異議的去改了車票,又到魏公館知會兩位小姐推遲一日出發。
結果魏靜怡聽說他們晚上要去美東跳舞,立刻表示要一塊去。十七八歲正是愛玩的年紀,拖着魏靜芬的胳膊不撒手,“哎呀,六姐,一塊去吧,難得姨娘不管我們。”
魏府的小姐想出門跳舞,要麼哥哥們作陪,要麼有合适的男伴邀約,單獨去是不要想的。
魏靜芬不太熱衷跳舞,要她在那喧鬧的環境裡呆一個晚上,倒不如獨坐閨房繡兩片手帕子。
但是擡頭看到袁闵禮瞧過來的目光,漆黑的眼珠劃過她的面龐,唇角有微微的笑意。
她有些羞澀的低下頭,“那……就去罷。”于是約定了時間去接。
袁闵禮回美東飯店去複命,正好碰到阿良端了飯菜,放到套間的小圓桌上,方紹倫用左手夾着吃,到底不甚靈便。
他走過去接過筷子,又指使阿良再去廚房端一份飯菜過來,“我跟你家少爺在房間吃點得了,你帶四小姐去餐廳吃點好吃的,記到房間賬上。”
“好嘞!”阿良樂颠颠的下去端了一份天麻桂圓蒸雞并幾樣清炒時蔬上來,方紹倫拿着調羹舀飯,袁闵禮間或夾菜到調羹上或者直接放他嘴邊,兩人邊吃邊聊。
“你昨兒去請兩位小姐到月城小住,魏司令可說什麼沒有?”方紹倫問道。
袁闵禮搖頭,“我說郭家三少爺約你聽戲,所以不能親自去請,魏司令說我當代表,他也沒什麼不放心的。”
“我說什麼來着?魏伯伯最不講究那些虛的了,一定很看好你這個人材。”方紹倫替他高興,“倘若魏家小姐相中了,想要嫁給你,他老人家一定會同意。不過,”他面上閃過促狹的笑意,“要是兩位都看上你了……可怎麼是好?”
袁闵禮夾起一個雞腿塞到他嘴裡,“盡胡咧咧,八字沒一撇的事别瞎說。”又放下碗筷,伸手拿着雞腿,示意他用牙齒撕扯,“我倒無所謂,小姐們的名聲可要緊……”
兩個人正說笑着,門上傳來“磕磕”兩聲脆響,不等答話,一道身影擰開門徑直走了進來。
張定坤今日穿薄綢長衫披一襲厚呢鬥篷,施施然走進來,風度翩翩的模樣。
一進門,臉上的笑意凝住,甩甩衣擺,徑直在沙發上坐下,“我說袁敬怎麼一天到晚不見人,是不是忘了,如今還挂職在我名下呢?”
袁闵禮默不作聲,方紹倫原本見了他有些不自在,見他又挑闵禮的刺,說話陰陽怪氣,便回了一句,“又不是賣給你了。”
張定坤見他維護袁闵禮,心裡老大不趁意,冷哼一聲,“這公司職級可是老爺子定的,他挂着我下屬的名頭,卻一天到晚圍着大少爺轉悠,你且問問你爹,這像話不像話?”
方紹倫大概猜到他是不樂意袁闵禮給他喂飯,看着面前剩下的飯菜,低聲道,“算了,我不吃了。”
“哎,我可沒說不讓你吃飯啊,阿良呢?”他起身走到樓梯間去高聲叫喊,“幹什麼去了?都不知道伺候少爺用飯!”
這人真是神憎鬼厭,方紹倫在他背後喊道,“不必叫人了,我不吃了!”
袁闵禮卻端了那碗天麻桂圓雞湯,拿瓷勺舀了一勺遞到他唇邊,“精華都在湯裡,喝口湯吧,到底失了血氣,很該補補。”
方紹倫看他眼神關切,低頭抿了兩口。
張定坤一回頭,見兩人舉止親密,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卻不肯走人,仍舊回到沙發上坐下。
“啪嚓”一聲擦燃了火柴,點了一根煙,隔着升騰的煙霧看着圓桌前的兩個人,高幫的皮靴“嘭”一聲磕在茶幾上,又“哐當”一聲捶地闆上。
方紹倫皺了一下眉,搖頭道,“不喝了,闵禮。”
他轉頭看向昨晚上才被他賞了一個大耳刮子今天就渾然無事的人,“張三爺,大駕親臨有何貴幹?”
兩人的目光交彙,張定坤面色鐵青,方紹倫轉頭看向一側。
張定坤卻又飛快的斂了神情,笑道,“我特地來請大少爺的,二少爺帶着他的未婚妻妾也到滬城來了,晚上約你們一塊到舍下用個便飯。”
“令玮也來了?還帶着他的未婚妻妾?”方紹倫皺眉想了想,“便是蔓英和那個……靈波?”
張定坤點頭,“一對兒姐妹花,令玮真是豔福不淺。”
既然方令玮也來了,又是邀約大家一塊,方紹倫不便再推脫。
到了五點鐘,他和袁闵禮一起,帶上方穎琳和阿良,坐了小汽車到張定坤複興中路新買的公寓去。
因着飯後要去美東夜總會跳舞,幾位男士都穿了西裝,方穎琳也換了舞裙。
方紹倫讓司機繞路去了一趟酒莊,包裝了兩隻洋酒,不管張三這厮有多麼讨厭,到底是頭一回去人家新買的房子裡做客,總不好空着手。
這麼一耽擱,等侍從将他們迎上樓,房子裡已經很熱鬧了。
“花孔雀”張三爺又換了衣裳,雪白的翻領襯衫外,一件收腰的西式馬甲,面料是印花綢緞的,微閃着淋漓的波光,瞬間就将他與其他穿馬甲的男士區分開來。
他手上夾着隻雪茄,親自來迎客,跟在他身後的趙武接過袁闵禮奉上的洋酒。
“客氣了不是,屋裡頭熱,趕緊把大衣脫了。”他把雪茄遞給趙武,要親自給方紹倫寬衣。
“自己來自己來。”方紹倫推脫着,袁闵禮要上前幫忙,張定坤隔開他,似笑非笑的,“大少爺向來是我伺候的,袁二公子今天是客人,快請上座。”
是被他使喚來使喚去的下屬,還是“快請上座”的客人,在這厮嘴裡可以視情形随意切換。
袁闵禮笑了笑,跨進了門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