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無法理解她對于這樣令人膽戰心驚的事情近乎奇異的輕描淡寫，然而同時，他的潛意識裡卻捕捉到與他相似且無法言說的一種能夠随時舍棄一切的決心，男人有些後怕的擰着眉，“Jesus，你别這麼說，”他放輕了聲音，“你當時不害怕嗎？要是我，我會驚慌至極。我一直對直升機很抗拒，聽到你的經曆後，我想我永遠也不會踏上直升機半步。”他頓了頓，“答應我，你能不能以後不要再冒這樣的風險？”

“Mmn，”女孩搪塞了一聲，“我原本不打算告訴你，是因為不想讓你為沒有發生的事情擔心。好在最後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我還活生生的站在這裡和你打電話！”在男人看不到的地方，她笑着聳了聳肩。

女孩此時的話語與Bill先前在車上的那句“最重要的是最後結果是好的”的勸誡交融在一起，他深吸了一口氣，感到胸腔内沉悶的不快與将心髒栓在嗓子眼的緊張也在一點一點的緩解。

“其實我…”她放輕了聲音，繼續開口道，“在飛機直線墜落的幾秒鐘内，有一瞬間我真的以為我會死。”她抿了抿唇，“然後電光火石之間，我突然想到在羅馬那個古怪的小店我拿到的語言詩的最後兩句。它寫着‘Will you be there to behold, how the fruit of thy doings will unfold’。那時我就在想，”她垂着眸子，意有所指地用模糊了過去與未來的句式說道，“是不是我已經做得足夠多到可以影響世界的發展，盡管我不能親眼目睹我帶來的結果。”

Michael發出一道明顯的吸氣聲，“Lily—”

“那個時候我很想打給你。我就一直在想，如果我隻能和你說最後一段話，我會說些什麼。大概是因為我的注意力被轉移了，我反而對于飛機墜毀這件事沒那麼緊張。”

他抿着唇，輕聲問道，“後來你想出來了嗎，你要和我說什麼？”

她閉了閉眼，強行壓下湧到嘴邊的近乎熟記于心的一個個想要提醒男人小心的人名：Jordan和Evan Chandler，Gavin Arvizo，Tommy Montola，和Conrad Murray。

抛開這些，她發現自己依然有很多話想對他說。

她用指尖無意識的點了點光滑的桌面，“Well，我會說，”她揚了揚下巴，帶着滿眼的笑意說道，“我愛你。然後我會告訴你Atamaca沙漠真的非常漂亮。這有成片的粉色花海和天然氣井。在傍晚，雲層和山脈将太陽遮擋到隻剩最後一絲縫隙時，你能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中看到唯一的一線亮色。這裡的有青綠色的氧化銅和水晶一般的綠色atacamite礦石。我猜我想說的是，”女孩張了張嘴，思索着合适的措辭，“如果我會死在這裡，我也不希望你因此看不到這裡的美麗。”

Michael感到自己的鼻腔傳來一陣難以忍受的酸澀，他用近乎顫抖的聲音低聲道，“求你了，快别這麼說了，我的心快碎了。”

“看吧！我早說了，”女孩刻意揚起音調，試圖打破眼前令人壓抑的氣氛，“将這種虛驚一場的事情告訴你隻會無端增添煩惱，實際上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Michael将後背貼在堅硬的牆壁上，仿佛想要借此找回内心的支撐，他定了定神，開口道，“所以你，”他想問她關于格萊美投票的事。

盡管他在心裡幾乎已經笃定她閉口不提關于格萊美典禮的驚險是出于類似的考慮，同時也已經為她找好了無數種其他的借口和理由，他還是想聽到她親口說出來。

然而，當話到嘴邊時，他卻聽到自己以一種近乎莽撞的帶着一絲責備的口吻問道，“你為什麼不告訴我關于格萊美帶有種族偏見的錯誤統計投票結果的事？”話一出口，他就懊惱的皺了皺眉，這不是他的意思。他不由得在内心譴責着自己總是在重要時刻不能妥當的表達自己的意思，永遠嘴比腦袋快一步。

女孩仿佛并沒有在意他的語氣，反而有些困惑的反問道，“…等等，你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

“Well，現在全世界都知道了。Whitney在早些時候的一檔采訪中說她聽到有人在頒獎典禮現場的走廊打電話，将錯誤的結果彙報給了Lily和James。她不知道這兩個名字指誰，但是我不是傻子，這對于我而言一點也不難猜。”

“Shit！”女孩低罵了一聲，“為什麼會這樣？John特意找到沒人的角落才和我們打的電話，為什麼這麼巧會被Whitney聽到？！”

Michael彎曲着一條腿，将腳掌貼在另一條腿的小腿肚側面，單手撐着牆面道，“或許你認為這件事的結果是好的，所以我沒有必要知道這些。”

他深吸了一口氣，感到自己先前憤怒和不解的情緒已經完全平息了下來，平和的嚴肅的開口道，“但是你有沒有想過，隐瞞這件事是在變相縱容種族歧視？格萊美評審系統性的種族不平等問題沒有被暴露在聚光燈下，種族歧視者也沒有在大衆的審視下擁有任何屈辱感。這樣無處不在的社會不公隻會在暗中繼續發展。這一次你得以扭轉結局，你能保證每一次都可以嗎？”

女孩煩躁的搖了搖頭，急切地開口道，“但是隻公布正确的結果是一個公平且正義的世界應有的結局。你的名字前會出現“獲得六項格萊美大獎的巨星”，你會在格萊美之夜之後到達聞所未聞的高度。這些都是你應得的。大衆的焦點也都會放在延續了Thriller專輯輝煌成績的Bad專輯上，而不是，”她抿了抿唇，“格萊美的醜聞，兩組評審結果…你知道那些報紙多喜歡制造虛假謠言，他們會颠倒黑白。我完全可以想象他們混淆視聽說實際上你沒有獲獎的結果才是正确的。”

她歎了一口氣，“我原本想的是，隻要格萊美頒獎典禮采用正确的投票結果，沒有人知道這背後的醜聞，我們就将公正和平等還給了格萊美和音樂行業。”

“但是它不是這樣的。”男人輕聲道，“事實上，不管人們願不願意相信，無論是這個行業還是格萊美評審，都既不公正也不平等。對于這一點你比我還要更早知道，不是嗎？”

女孩半晌沒有出聲。

他垂在身側的一隻手無意識的握起拳頭，同時加重了語氣說道，“在這件事上，我會和Whitney站在一起。我将發聲明表示我不會再在格萊美上演出。”

“Damn！”在結束與男人的電話後，Lily脫力一般後仰着頭，靠在酒店房間的牆上，罵了一聲。她捂着頭，有些茫然的擡起眼睛，視線落在頭頂上方的天花闆，覺得此刻自己的腦海就如眼前的油漆一般空白一片。

對于這樣突如其來的消息，她就像亂了陣腳一般，措手不及到一點頭緒都沒有。

半晌後，像是終于平穩了情緒，她上前一步，重新拿起了電話的聽筒，在按下一串數字并等待了幾秒後，揚聲快速的說道，“Hey Alex，我需要你打電話給經紀人Frank DiLeo，無論怎樣我們也要阻止Michael Jackson公開支持Whitney Houston。”

在聽到電話另一端的回複後，她歎了一口氣，“我不是在防患于未然。就在剛才，Michael親口告訴我說，在這件事情上，他選擇和Whitney站在一起，宣布從此不在格萊美上表演。”話音落下後，她握着聽筒沉默了片刻。

随後，像是沒有耐心聽對面的侃侃而談，她出聲打斷道，“我當然不能當面阻止他，這樣的話需要從Frank的嘴裡說出來。那個愚蠢的合作合約讓我們對他的公關策略沒有絕對控制權，相信我，對于這一條的讓步，我不比你少後悔一點。”

然而，不管Alex Williams和Frank DiLeo如何嘗試阻撓，Michael下定決心做的事情八匹馬都拉不回來。

第二天，當印着“Michael Jackson宣布從此不再為格萊美頒獎典禮表演”的頭條新聞出現在各大報亭和街頭巷尾時，所有人都将其看作一種信号，不但坐實了Whitney Houston的言論，同時還與無數黑人與少數群體内心的聲音共鳴着，在暗中潛移默化的發酵着反抗者的憤怒與勇氣。

在1980年末的美國，巨星在社會問題的号召力不容小噓到有時候甚至比政治家還要大很多。

最先表達強烈不滿的是受到牽連的包括Michael Jackson，Whitney Houston，Prince在内的黑人音樂家的粉絲團體。而種族對立的謾罵和诋毀的戰火很快就蔓延到白人音樂家和樂隊身上。意外的，受到最大影響的并不是明星和樂手們，反而是熱血澎湃的學生群體。

在年輕人之間，如果你房間牆上的海報裡沒有一張屬于黑人音樂家，你就是提倡種族對立，且毫無審美的隻喜歡那些得到的種族優越待遇遠大于天賦的明星的白癡。

沒有人願意被稱作白癡。

不管是為了證明自己喜歡的白人明星的實力還是維護自己的尊嚴，許多原本與整件事情都無關的群體也加入了反抗的聲音中。

随着輿論的不斷發酵，有越來越多的社會評論家開始聚焦黑人在美國遭受到的隐性不公，并将現狀比作Hansberry筆下的《陽光下的一顆葡萄》。更有人将這次事件與三年前Edmund Perry事件做對比，稱在之前的抗議運動中，人們隻看到了顯性種族歧視，而這一次，結構性的隐性種族對立終于被放到了聚光燈下。

幾乎所有人都認為如三年前那般的大規模遊行就像烏雲密布的天空之下随時會掉落的雨點，開始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除了共和黨執政官的焦頭爛額，民主黨倒是樂見其成。

民主黨的下一任總統競選人Michael Dukakis更是公開支持針對隐形種族歧視的反抗活動，并承諾他會緻力于徹底移除美國的不平等社會問題。這使他的民衆支持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斷層式增長，一時呼聲比共和黨的候選人George Bush還要高。

此時，迎着紐約周日清晨的陽光，Alex看着提前從Chile趕回來的風塵仆仆的女孩，将一張最新的報紙放在她的面前的辦公桌上，開口道，“我們盡力了。Frank說他和Michael的關系最近有點僵硬，他很多時候會選擇不聽他的建議，并認為他指手畫腳。他近期已經不能再過多幹預MJ的決定。”

女孩翻看着報紙，撇了撇嘴諷刺道，“這可真是一個聽起來如音樂一般悅耳的好消息。”

與女孩一同在兩個小時前才下飛機的James此時靠在辦公室的玻璃門上，用皮鞋跟踩在拉杆箱的滑輪上，頂着眼下明顯的烏青攤了攤手道，“其實在我看來這是一件好事。DW審計公司原本因為審計疏漏，沒有及時發現錯誤不得不從頭再來而導緻的延遲已經被完全反轉，我們現在是最大的功臣。不但DW這項投資的退出會容易，估值也會因為名聲和其吸引來的業務增加。”

他聳了聳肩，繼續道，“我們嘔心瀝血的努力也被整個社會看到了，并且這些心血也為維護社會的公平做出了貢獻。我們簽約的三個藝人，Michael，Whitney，Prince，也都因此銷量瘋長。要我說如果最後有誰是最大的赢家，我們絕對可以排得上名。”

女孩沉默的按了按圓珠筆，半晌後才開口道，“我非常讨厭拿名聲做賭注。眼下人們有多愛你，下一秒他們就可以有多恨你，恨不得你被埋在地下十英裡，永世不得翻身。這是最不可控的事情。我們的投資不應該脫離我們的掌控。”

她雙手交握着擡頭看向James，“既然已經到了眼下這般境地，我們應該趁熱打鐵，告訴John他可以開始準備售賣DW公司的工作。還有，”她垂了垂眸子，“讓公關部門聯系新聞社，證實Whitney Houston的發言。記住，讓他們将重點放在DW公司的審計挽救了一場由于種族歧視帶來的危機。”

然而，令她沒有想到的是，由Green基金發布的關于事情始末的報告不但直接成為了點燃就緒已久的誘發大規模遊行的導火索需要的最後一絲火星，還使Lilith Green的名字再一次以英雄一般的姿态進入到了衆人的視線中。

許多遊行的群體都索性學着Whitney Houston的口氣，親切的用“Lily”和“James”二人的名字代表Green基金以及其控股DW審計公司做出的貢獻。

常青藤大學原本僅由Green 基金獎學金受益者組成的聯合社團更是進一步擴大，演變成了最大的金融社團。許多學生們甚至将能夠進入Green基金工作當成了最大的榮耀。

在此之上，當晚間新聞的遊行畫面聚焦在一名中年白人男性的身上時，隻聽他操持着一口典型的南方口音，對着記者遞上的話筒說道，“我叫Will Johnson，我來自Mississippi。因為我的姓氏，大部分公司在看到我的簡曆後都以為我是黑人。盡管我有三個博士學位，他們也不願意錄用我。這樣的種族歧視會毀了我們的國家！”

他的話音落下後，鏡頭重新轉向了一旁的女記者。隻見她握着話筒，神情難掩激動地說道，“除了東西兩岸，這是我們第一次看到針對種族歧視的反抗遊行滲透到了南部的城市。”

無獨有偶，遠在英國的撒切爾夫人也表示了慰問與支持。除了贊許美國人民的正義與熱忱，她還特意提到南非的種族隔離局面，并呼籲所有人支持聯合國對南非政府施壓，一起解決世界的種族主義問題。在緻辭的最後，她列舉了所有已經加入世界銀行援助南非項目的基金和銀行，對他們表示感謝的同時希望更多基金加入共赢的投資計劃，加速南非的真正解放。

James站在Lily的辦公室中間，一邊關掉電視，一邊誇張的倒吸了一口氣，“她是想借着Green基金現在的風頭以及處在道德高點的位置逼你？想想吧，Green基金被美國群衆寫在遊行的牌子上，代表着公平和正義的綠色财富，但是唯獨沒有出現在援助南非的名單裡。”

“Mmn，”女孩用筆杆敲了敲桌面，“我要是她我也會這麼做。你注意到了嗎，她念的名單裡，沒有一個以保險基金和捐贈基金占投資人大頭的私募基金。但是所有表現最好的基金投資人基本都屬于這兩大類。這就意味着，目前為止，沒有一個保險或捐贈基金同意投資南非的項目。”

她擡頭看向他，湛藍色的眸子清澈而明亮，“她想借着遊行向我們施壓，隻要我們作為領頭羊邁出第一步的先例，就會有别的基金同樣獲得投資人的許可，加入她的隊列。”

James皺了皺眉，“你打算怎麼做？南非風險太高了，即使有世界銀行的擔保，我們也不能…”

女孩輕笑了一聲，打斷道，“一早上已經有将近十個投資人給我打來電話表達了類似的擔憂。放心，我們不會投資南非的。”話音落下後，她緊接着小聲嘀咕道，“我可不想卷入警匪不分的槍戰。”

在James離開女孩辦公室之時，他在門口突然頓住了腳步，“你知道嗎，”他側過身子，欲言又止的看着她說道，“這件事情之後，你會被曆史銘記。”

Lily看似毫不在意的聳了聳肩，“我不确定這是一件好事還是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