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文曙自認倒黴,回到太醫院還沒有半個時辰,就被疾馳而來的方絡請回了将軍府。
彼時雨勢不減,即便是坐馬車也淋濕了衣袍,江文曙想起上一個這麼進将軍府的張禀忠,在下車前忍不住問方絡:“我還能活着出來吧?”
方絡“昂”一聲,臊眉耷眼地:“應該是可以的。”
江文曙不知道出了什麼事,那顆心都被他拿線吊起來了,一進屋,剛好對上封則那張苦大仇深的臉。
兩人有世家之交,又兼有同窗之誼,江文曙可謂很了解封則了,一看封則的表情就知道事情定然與雲晦有關,且十分棘手。
“小餘孽怎麼了啊?”江文曙冥思苦想,“石硫磺的餘毒發作?病入膏肓?該不會已經沒了吧!”
封則淡淡地看他一眼,似乎是歎了口氣,說:“他不記得我了。”
江文曙:“什麼?”
愣了一下他才後知後覺地擡手拍了拍腦袋,“我差點兒忘了你和他是舊識。”
“但那又怎麼着啊,當初他害得你被你父親重罰,你與他又沒什麼交情。”江文曙笑了笑,十分善解人意地,“都說你和他是死對頭,西峽五境聯手欲奪中州的時候還險些一同死在狹關道。如今你正好可以借此機會将仇給報了,他記不記得你重要嗎!”
封則欲言又止。
江文曙說的都是實情,幼時雲晦不知人間疾苦,湊在封則身邊說的每句話、做的每個動作都讓封則吃了很多苦頭,二人算是自小就結了梁子的。
但也有一些事是江文曙不知道的。
封則閉了閉眼睛,沒打算說别的,再張開的時候已經又是一副冷态,“那就看看他是不是裝的。”
内室裡很安靜。
雲晦的身體太過虛弱,在封則上過藥之後就又睡過去了,此時正安安靜靜地側躺在床上,濃密的睫毛蓋住眼睑,随着呼吸輕輕顫動。
看起來安靜易碎。
江文曙杵在一旁端詳雲晦的睡态,“咂”了一聲,掀開被子把雲晦的胳膊撈出來。
那鐐铐很礙事,好在雲晦手腕纖細,鐵圈與手腕之間還留有餘地。
江文曙盡可能放輕動作替人把脈。
“怎麼樣?”封則問。
江文曙收回手,沉默片刻又去把雲晦另一隻手腕上的脈,眉心越鎖越深。
他沒說雲晦的脈象其實已經很難找了,手腕磨損得太過嚴重,即便上過藥止了血也遍是傷口,那些輕微的跳動分不清是脈搏、還是皮膚本能的痙攣。
“應該還是撞到頭的原因。”江文曙将雲晦的手腕放回原處,聯想起雲晦的遭遇,猜測道,“又或者是……榮國被滅的場面對他來說刺激太大了,畢竟從前是個多金貴的人呢。”
到了這種時候,即便是江文曙也隐隐生出了一絲不忍,看着雲晦沉睡的臉歎了口氣,“被困在狹關道的時候,你沒想到會變成這樣吧。”
封則看了他一眼,眸光深沉,細看時似乎有碎雪橫生飄過。
那是八個月前的狹關道。
五境動亂,封則被派往西峽率軍鎮壓,途經狹關道時遭遇敵襲,手下三萬将士被困在山谷之中,短短三日死傷慘重。
封則帶着手下親兵尋找小路,饑寒交錯的垂死之際,他擡頭看見了率軍馳援的榮國皇子雲晦。
漫天白雪飛揚,小皇子一身紅袍銀铠,一舉一動都意氣風發。
戰馬嘶鳴,蹄聲促進,封則聽見他叫自己“鶴循哥哥”。
江文曙的聲音打斷了封則的思緒,“至于能不能恢複記憶,就要看得看他自己的造化。”
封則沒說話,他又趕着問了一句:“你是怎麼發現他失憶的?”
封則垂眸:“他問我叫什麼名字。”
“哦?那你怎麼答的啊,封将軍。”
封則便直接岔開了話題,說:“我讓方絡收拾一間客房出來,這幾日你在府上住着吧。”
“也好。”江文曙起身告辭,“我去給他開幾副藥,你若想他能多活幾年,藥不能斷。”
“好。”
兩日了。
比起身在西峽的那段日子,中州城裡的兩日短的不值一提,可封則轉身的那個瞬間卻生出一陣恍惚——仿佛他已經這麼等了很多次。
窗外是連天的雨幕,床榻上是病氣纏繞的人。
猛地聽見一聲悶咳,緊接着是鐵鍊碰撞的聲音,封則撩開紗簾,正見雲晦捂着嘴唇輕輕咳嗽。
他看到封則的時候眼睛明顯一亮,怕鐐铐吵人,還特意兩手交錯握住中間那條鍊子,低低地叫:“鶴循哥哥。”
“嗯。”封則應了聲,眸色很淡,沒有因為這個稱呼而生出絲毫的波瀾。
他跨步走過去,立在床邊碰了一下雲晦的額頭。
溫熱,帶着一點兒汗漬,黏膩,再往下是嫩滑的皮膚。
睡了這一覺,小東西的精神明顯好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