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則不是榮國子弟,又帶着讨好的意圖來這裡,是要看盡人的臉色的。
奉茶的時候宋汲沒說話,坐在上首并攏雙指,朝着堂下的地磚上一點。
封則于是就跪下,高舉着拜師的茶水叩在堂下,受這場下馬威足足兩個時辰。
日頭落下便到了乍暖還寒的時候,穿堂風驚掠而過,吹得人衣袂都掀起風聲,封則跪得渾身僵硬,腰部往下早已經失去知覺。
饒是他從小習武,兩條手臂也控制不住地開始打顫,勉力維持着舉杯的姿勢已經耗盡了全部的力氣。
堂中早就沒有人了,宋汲不知道去了哪裡,一衆看熱鬧的世家子弟也悻悻散去。
他始終沒有再見過那個皇子。
“阿伯。”封則忽然出聲,久未進水,嗓子全啞了。
老仆回身将直對着封則的窗戶關了,眸中難掩心疼,“二公子,可是膝蓋疼了?”
封則苦笑一下,維持了一日的隐忍神色随着這一笑出現了松動,他沉了沉氣息,手臂搖晃,眼看就要放下來。
“二公子!”老仆驚叫一聲,攔住封則想要起身的動作,勸說道,“可使不得啊,夫人的病還需要醫治呢,您要是不依從主君的意思在中州求學,那……”
“那夫人可怎麼辦啊!”
這是封則母親的陪嫁仆從,句句壓得封則起不了身。
母親重病在家,府上無人照看,他跪求父親給母親求醫問藥,封肅卻說——
“如今西峽戰事吃緊,五境起了内讧,正是平複中州的好時候。可惜我朝缺兵少糧,若能向榮國借兵就好了!”
“榮國最近在中州開設學府,聽說榮帝那備受寵愛的皇子也會去聽學,鶴循,不若你也去吧?讨好了榮國皇子借兵便不成問題,我封家建功指日可待!”
“鶴循,不若你也去吧?”
他沒有别的辦法。
封則閉上眼,堂下未曾點燈,院子裡也逐漸陷入黑暗,他被逼着低頭妥協的第一日就要過去了。
可這本應該是他從軍的日子。
夜深之後一切都顯得寂靜起來,細聽之下竟能分辨出遠處的更漏聲,一聲比一聲急促,像是催促着這荒唐而又飽受折辱的一日盡快過去。
一陣嘈雜的腳步聲打破了這一方的甯靜。
封則最終也沒能給宋汲奉茶,因為那榮國的小皇子在這一夜忽然病了。
所有人都聚在了那間卧房中。
關切聲不絕于耳。
“殿下白日裡還好端端地在池邊戲水呢,怎麼會突然病倒呢?”
“大夫是怎麼說的,這裡的大夫行不行啊,要不遞折子傳太醫來吧!”
“正是戲水的緣故,如今雖是春天,但池水到底還是涼,殿下這嬌生慣養的身子哪裡受得住寒氣啊!”
“太醫?太醫過來總要兩三日呢,宋先生已經去寫折子了。快閃開,藥煎好了。”
聚在門邊的人“呼啦”一聲散開,由着老國舅的嫡孫親自端了藥碗進去。
封則靠着門柱站在最外面,也不由地循着聲音向内看去。
隻見卧房裡十分寬敞,一應陳設都華貴至極,屋裡燃着的酴醾香與手帕上的味道别無二緻。
那榮國的小皇子靠在床頭的軟枕上,隻穿了一件淺色的寬袖串花裡衣,衣領敞開了一大片,露出細長白皙的脖頸。
再往上便是他白天見過一面的那張驚豔臉孔。
細白的皮膚,含着水霧的眸子,已經因為高熱而暈起的兩腮雲紅。
“殿下。”褚明桀端着藥碗湊過去,滿是殷勤地将藥奉到雲晦嘴邊寸許的位置。
這場病來勢洶洶,雲晦此時連擡手的力氣都沒有,又慣是被人伺候慣了的性子,不滿地開口,“你再端過來一些。”
褚明桀是老國舅的嫡長孫,自然也沒做過這種事,反應了一會兒才頗不習慣地将調羹舉起來送過來。
他沒有試溫度,因而隻一口雲晦便嗆了。
小皇子靠在床上咳得驚天動地,胸口的起伏跟不上喉間的吞咽,片刻間眼尾通紅,将一屋子人的心都揪了起來。
褚明桀怕被責怪侍候不力,視線在屋裡掃了一圈兒,然後快步走到門邊,一腳踹上封則的膝彎。
西峽小國送來的庶子,合該是伺候人的命。
“你過來,侍奉殿下服藥!”
封則跪了幾個時辰,站都站不穩,更不要提他這一腳,當即就被踹得半跪在了地上。
聽見褚明桀的話,他掀起那雙冷冽的眸子看了一眼,而後在衆人揶揄的目光下膝行向榻,接過藥碗重新舉起來。
“殿下。”
奉給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