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晦這一覺睡得很沉,經狹關道大雪、睹中州城腰斬、受人心向背唇亡齒寒,徑直轉向很多年前的模糊光影。
夢裡應該已經到了春天。
說來少有人信,他一個榮國皇子,已經八個多月沒有睡過囫囵覺了。
最初是在诏獄裡關着,衙吏總是不由分說就将他從獄裡拖出去受刑,诏獄裡的刑罰快走了個遍,可他最終也沒記住那些人想要強加給他的莫須有罪名叫什麼。
後來朝廷給他定了刑罰,他被帶出了诏獄,轉眼投進了控鶴監。
進暗室的第一日就被當衆撕了衣服,監丞張禀忠舉着刀子揚言要挑斷他的手筋腳筋,被那個鐘副使攔住,說……說這樣的貨色調.教好了,定然夠新朝的達官貴人享用。
有屬吏給他戴上鐐子,在他的後頸上黥字,在他的……塞藥。
雲晦哭叫一聲,驚恐地睜開眼睛,冷汗已經密密麻麻地席卷全身上下。
屋裡隻有一盞油燈,眼前是西側院的床帳,天似乎還沒有亮,周圍沒有人影,像是已經到了後半夜。
黎明前最暗也最靜的時候。
雲晦一時動不了,仰面躺在床榻上盯着灰撲撲的床帳,胸口劇烈地起伏着。那種驚喘平定的感覺很奇怪,像他被按着刻上黥印的時候,也像他身上難受被綁起來熬過一晚的時候,似乎還有些像很多年前,他生了一場急切的病,高熱驚厥之後的哭聲。
那雙眼睛眨了眨,眸子裡很快浮現出困惑的神色。
姓江的那個太醫說他的腦子不好使了,所有的記憶都被切割開來,再怎麼努力回想,也隻能回溯到自己在诏獄裡醒來的那一日。
腦袋上裹着紗布,耳朵聽不見。
至于夢裡的那個盛大春日,竟久遠得像上輩子的事一般。
他什麼也沒記住。
躺着好一會兒,被那個光怪陸離的夢境攪擾的思緒總算平複了一些,後頸上的刺痛變得鮮明起來,他下意識地想要去摸,剛擡起手就先愣住了。
手上沒有鐐铐。
這一愣持續了好一會兒,雲晦覺得自己連呼吸都停了,而後忽然醒悟似地從床上爬起來,掀開身上蓋着的薄被。
要哭了。
腳上也沒有鐐铐!
一副鐐子在雲晦的手腳上鎖了三個月,他幾乎以為自己這輩子就要和鐵鍊對付過了,誰想到有一天還能被解下來,那種感覺就像是被人抱起來直直地抛到空中,又輕快又沒有着落。
借着油燈昏暗的光,他仔細端詳自己手腕上的痕迹,被磨破的創口一直沒有愈合,血痂斑斑駁駁地爬滿一圈兒,但都被上過了藥,此時竟也不覺得有多疼了。
迫不及待想要體驗一下不戴鐐铐的感覺,雲晦從床上爬下來,剛一落地就變了臉色。
明顯有些站不穩。
腿軟,撐在地上的胳膊開始發抖,剛消下去的冷汗又層層疊疊地冒了上來。
癢。
又來了。
雲晦扶住一旁的桌案,口中露出一絲難耐的呻.吟。
在控鶴監受了一場刑罰,又被一場大夢纏住思緒,他一時竟忘了這每晚都會折磨自己的情.欲,以及這具被藥喂養出來的身體。
雲晦想要叫人,剛一張嘴就忍不住一陣哆嗦,臉上火燒火燎一般灼熱。他的耳朵雖然不好使,但自己發出了什麼聲音總是能聽到的,他怕自己再露出那種聲音,索性放棄了這個想法,一路扶着桌案向房門走去。
“吱呀”一聲,外面守着的暗衛聽見動靜,率先将門打開,見狀先是一愣。
“雲小郎君?”暗衛訝然,“您怎麼起來了。”
“我……”雲晦艱難地動了動嘴唇,扶着門框說,“我要找鶴循哥哥。”
暗衛自然知道自家主子名叫封鶴循,隻是從這個前朝餘孽口中聽見這幾個字,還是覺得難以置信。
一屆奴寵淪落到這般田地,身份比他們還要卑賤不堪,連自己都做不了自己的主,生死都是他們将軍一句話的事兒。
但将軍似乎也沒說這小餘孽不能出房門吧。
兩個暗衛湊在一起嘀咕了句什麼,雲晦沒聽見,腦子昏昏漲漲地看見他們給自己指了一個方向。
西側院往東,那是封則的書房。
雨水較之白天已經小了許多,淅淅瀝瀝的,雲晦也沒精力去想自己是不是應該撐一把傘,一路帶着輕顫往隔壁的院子挪。
他想快點見到鶴循哥哥,他要受不住了。
雲晦仍然沒有穿鞋,單薄的襕衫很快被雨水淋透,濕哒哒地貼在身上,露出纖細薄弱的身形。
雖說細雨淋人,但渾身上下被雨氣這麼一裹,那點兒急躁與難耐倒也削減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