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濃郁,雲邊卷上一絲雨氣。
風又大了起來,夜風在庭中與廊下來回穿蕩,草木傾倒不疊,倦鳥卻已高飛。
隻剩聒噪的蟬鳴。
封則虛掩了房門,靠在廊柱上微微仰頭,長久地凝視那啞色的夜幕。
他隻穿一件寬袍常服,單薄的衣衫被急遽的夜風吹拂起來,府門之内,竟也可以窺探到當日馳騁沙場的氣概。
腳步聲傳過來,封則淡淡地眯了一下眼,語氣很輕:“去看過方絡了嗎?”
江文曙摘下藥箱,毫不講究地在廊下石階上坐了,應一聲,“府上人下手不重,人沒什麼事,我給他留過藥了。”
封則這才放下心來,于是又陷入到長久的沉默中。
已經到了後半夜,府上一片寂靜,就連鳴蟬都感到枯燥,漸漸隐匿于樹梢雲端之中了。
隔着一道房門也能覺出屋裡靜悄悄的,雲晦顯然已經睡熟了。
“鶴循。”江文曙最先打破這片寂靜,語氣裡大有憂慮,他問封則,“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封則像是沒聽懂,垂眸看他,“什麼?”
江文曙朝着那扇虛掩的房門擡了擡下巴,“你對雲晦絕非主子對奴寵,他一哭你便心軟,一句‘鶴循哥哥’将你叫得心都要化了。”
“你說你曾經怨恨他,現在呢?”
他沒有再叫雲晦“小餘孽”,這等于已經替封則做了剖白。
封則少見地沒有讓他原地滾開,又朝着天邊已經辨不清輪廓的層雲看了一眼,随即撩袍在江文曙身邊坐下。
他不知道在外面站了多久,身上是陰恻恻的寒氣。
“我也不知道。”封則如實交代,“我從前的确很恨他……”
“或許不是恨,是我作為一個小國沒落門戶的庶子,面對身在高位的他時所生出的一種不平。”
人總是存在卑劣性的,當初任打任罵的少年藏着一顆陰暗的種子長到今日,才發現自己所求的報複早已無法實現了。
時隔六年,他的這段剖白總算能夠服衆。
不隻服衆,也服他自己的心。
這番話江文曙聽懂了,他抱膝坐在石階上,忍不住長長地歎了口氣,腦子裡一時閃過很多念頭,有雲晦那具孱弱的病體,有橫亘在他們之間的國仇家恨,也有狹關道一觸即發的戰局。
而後他便聽見封則說:“他似乎還記得一些從前的事。”
“嗨。”江文曙笑了一聲,解釋說,“這東西就像人的習慣,有人癡傻了也知道吃飯要用筷子,有人喝了孟婆湯也忘不幹淨,改不掉的。”
“不過……”他沉吟一聲,“他若真記得倒是好事,說明記憶還有恢複的可能。”
封則一直在靜靜地等着聽他說這句話,誰知江文曙說完之後,他的臉色竟然又暗下去了。
江文曙咂舌,憑着自己與封則多年的情誼猜測,“鶴循,你該不會不想讓他恢複記憶吧?”
封則側頭看他一眼,竟然沒有否認。
疾風吹得廊下門窗頻頻作響,在石階上竟有些坐不住,雨點從空中滴落下來,很快就有了瓢潑之态。
兩人退到廊下避雨,封則将門窗關好,接上剛才的話,說:“我想就這麼養着他,讓他時時刻刻都能在我身邊。”
江文曙欲言又止。
但風急雨大,他想說的話最終淹在了黎明之前。
鶴循這是動了情,他想。
——
封則不再對雲晦犯狠,那麼雲晦的日子可想而知會好過許多。
早晨起來由方絡伺候着吃了一碗軟酥酪,末了還要咂咂嘴問人家:“方管事,你的屁股還疼嗎?”
方絡瞬間收緊了腰臀,站直了沖着雲晦搖頭,然後扯着嗓子說:“不疼的,江太醫給的藥很好用。”
雲晦“哦”一聲,看樣子已經偃旗息鼓,然而不過片刻卻又伸長了脖子問:“那能給我拿一些嗎?”
他在床上動了動,企圖給自己找一個更舒服的姿勢靠着,還不忘對方絡示意,“我覺得我的屁股還疼呢。”
方絡能下地的第一天就被雲晦親口告知:我被鶴循哥哥按着打了一頓屁股。
重點是可疼啦。
方絡苦着一張臉,想反駁什麼又開不了口,最終隻好硬着頭皮說:“這可都過去十多天了。”
十多天,幾下巴掌怎麼也該好了。
“那不一樣。”雲晦說,“昨天晚上鶴循哥哥在床上也打我了。”
雲晦毫不羞臊,抓着方絡喋喋不休:“他最近總是喜歡這樣,我屁股可遭罪了。”
方絡:“……”
方絡咬牙:“好,我回去就把那藥膏拿來。”
床上的小東西計謀得逞,明顯雀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