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遠今日休沐,本來隻是随便走走,卻沒想會在茶樓裡遇見這麼一茬。
他倒也不至于為了那些莫須有的說法而妄自菲薄,自他一力扶李遲登基以來,聽到的花式罵名沒有一千也有一百,花樣百出,不盡其數。
衆口铄金,積毀銷骨。可他那根脊梁骨和他的脾氣一樣,又臭又硬,旁人的幾句話毀不了也折不斷它。
白皚皚的大雪中,他打着一把傘悠閑地走着,路過一家瓦舍,說書人的驚堂木拍響。
姚遠涼薄的眼皮一擡,注意力被吸引過去一瞬,然後下一瞬便聽那說書人開口:“想那曹操,名為漢相,實為漢賊,欺君罔上非正道,全憑勢力壓當朝......”
姚遠嗤笑一聲,抖掉油紙傘上厚厚的雪,施施然離去。
然而朝中暗潮湧動卻不已姚遠的意志為轉移,一位沉寂多年的老人,在這暗流中浮出水面。
......
“皇叔?”李遲訝異地看着多年未見的肅王李堅,如若不是對方身上那明黃色绫羅上繡着龍、瞿紋及十二章紋,昭示着他身份的顯赫尊貴,李遲光靠面貌是決計辨認不出來這人是誰。
“參見陛下。”李堅縱然是長輩,卻仍然禮數周全,灰白的鬓發也壓不住皇族中人的氣質,袍擺還沾着來時路上的雪片,竟然有些飄然出塵的意思。
李堅如今方至不惑之年,早在武帝年間便撒手去做了閑散王爺,整日尋仙問道,和長春觀的道士們整日混在一起,煉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丹藥,也不在意會不會吃出毛病,反正人看着是一年比一年清瘦幹巴,倒是真有那麼點仙風道骨的意思了。
“皇叔莫要多禮,不知今日是有何事,突然來宮裡求見?”李遲以手虛扶,李堅才緩緩擡起身,一雙松弛褶皺的眼皮下,那雙眼睛卻清明得很,沒有一絲渾濁。
“陛下,臣此次前來,是因為心中不安。”李堅從袖中拿出一塊被烤裂的龜甲,指了指上面的裂紋,又擡手指了指天,緩緩道,“臣多日來夜觀天象,見七星連珠,是不祥之兆,據傳前朝亡國前夕也曾出現此星象。而這龜甲占蔔,也印證了這一點,此蔔文意為物噬其主,還請陛下明鑒。”
李遲接過龜甲觀察了片刻,又還了回去,烏黑的眸子裡看不清神色,但他仍然看起來一副溫和平靜的模樣,他笑着說:“前朝極其推崇道教,視其為國教,然而算了那麼多,卻不也沒解出自己的出路麼?——我南平國雖曆經磨難,近兩年多有動蕩,但現如今已是邊疆安穩、風調雨順、政通人和,又何必用這沒頭沒緒的征象妄議?”
李堅緩緩跪下,将龜甲放于前方地面,然後深深拜了下去。
“皇叔這是做什麼?您是長輩,不必對我行此大禮。”李遲去扶他,然而他并不起身。
“陛下,臣此一生别無所求,心中隻有兩樣東西,一是道,二是國。”李堅朗聲道,“若國有難,百姓受苦,道将不存。陛下乃聖帝明王,當知臣心之切。”
李遲臉上的笑意淡了,若是此時還不明白李堅什麼意思,那他就白在那九五之位坐了兩年、也白将武帝年間的奏折拿出來細細讀一遍了。
李遲拂袖轉身,坐到堂上,淡聲道:“皇叔此番何意,不如直接道來。”
李堅仍然不肯起身,而是将頭叩得更低,答道:“鎮國侯縱然功高赫赫,但誰又能保證他将來不會萌生反意?民間尚知家犬不可養得太壯、否則會反噬其主。——如今他玄冥軍軍權在握、又有丞相之職可以統領百官,這天下再無人能與之抗衡。先帝打下這李氏江山不易,臣又怎能坐視南平國易主?還請陛下明鑒呐!”
李遲人都麻了,這段時間參姚遠的折子滿天飛也就算了,竟然連多年來不問世事的肅王都被請出山來參和一腳。
其實說到底,肅王敢重新出山,一方面是因為現在風向如此,随波逐流無功也無過,另一方面是因為如今坐在龍椅上的是李遲,而不是武帝李墨——若是他李堅敢在武帝年間對朝政發表什麼看法,那肯定是見不到第二天的太陽了。
李遲想到這裡,覺得有些好笑。
所有人都記得他剛登基時軟弱可欺的樣子,這兩年間他有長進,但确實也不至于脫胎換骨,他仍然幹不出血洗朝堂之事,哪怕是滿朝文武站出來指着他的鼻子批判,他也不會把那些人都拖下去砍了。
那姚遠呢?
難道就因為上次通敵貪腐案、他沒有将所有人置于死地,所以大家就默契地認為他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鐵血手腕的人、可以在他頭頂興風作浪了?
“皇叔起來吧,您年事已高卻仍憂心國事,朕心甚慰。”李遲緩緩開口,語氣中不見愠怒,依舊是溫柔和緩的,“皇叔所言之事在理,朕會好好考慮,定會給大家一個滿意的結果......外面雪大,皇叔多披件氅衣再出門吧。”
李堅起身後沒有再勸,而是識趣地行禮後退下了。
......
李堅走後,李遲對内侍吩咐道:“傳鎮國侯。”
此時姚遠正好剛回侯府,駐足擡眸看了一眼被積雪覆蓋的侯府門牆,便見到了頂着風雪來傳傳召旨意的太監,于是連侯府大門都沒踏進去,就直接轉道入宮。
崇政殿内供有瑞炭,燒于爐中,無焰而有光,熱氣逼人。
姚遠本就不畏寒,于是尚在殿外便脫下大氅遞給内侍。
進殿時,姚遠見李遲皺眉扶額,雙目緊閉,一貫白皙的膚色居然有些憔悴,眼下也有兩團隐隐的青黑,帝王冠冕似乎是個沉重的負擔,讓他細瘦的脖頸支撐不住歪向一邊。
“微臣參見陛下。”姚遠的話讓李遲回過神來,睜開雙眼看向姚遠,李遲啞聲道:“姚卿,坐吧,不必多禮......姚卿的靴子濕了,來人,去拿雙新的來。”
姚遠忙道:“不必勞煩,我本就是北疆行伍中人,這點寒潮奈何不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