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李遲倉皇逃去的背影,姚遠逐漸笑不出來了。
他渾身上下的傷都在疼,刀痕、劍創、砸傷、燒傷,數不勝數,遍布全身。有的是銳痛,有的是鈍痛,像有锉刀在腦中反複磋磨一般,讓他忍不住咬牙痛哼了一聲。
江新月聞聲進來查看他的情況,确認再無性命之憂後,才淡淡道:“江某說話一貫難聽,侯爺還是将就着聽吧。——你仗着自己年輕便如此揮霍身體,且不說能不能如願活到老,就算能,也必然落得滿身傷病。屆時以一副殘軀與那小皇帝厮守,對不住自己也對不住他。到頭來浴血奮戰十餘年,竟隻對得起這虛無缥缈的天下大義,所謂殉道,當真值得嗎?”
姚遠閉了閉眼,澀聲道:“說實話,我沒想過與他厮守,這江山終須有人繼承,自古皇位父死子繼、兄終弟及,我不能眼睜睜看着這江山易主,所以我希望将來繼位的是他的孩子,也省得将來皇族内鬥、朝廷紛争、血染宮牆。”
江新月一邊撤去姚遠身上的銀針,一邊說道:“江湖傳言肅王膝下有一私生子,名為李迅,不知真假,侯爺還是謹慎些的好。陛下他心性純良是好事,然而水至清則無魚,江山傾覆往往也隻在高位者的一念之間。”
姚遠嗯了一聲,答道:“我心中有數了,多謝指點......此番多謝江掌門,救命之恩重如山,勤王之功甚偉,來日必将湧泉以報。”
江新月神色淡淡,收起銀針包,歎了口氣,說:“其實你該謝的是梓明,是他求我來的,說到底國家興亡如何我是不太在乎的......玉龍門高手雲集,旁的不缺,也不想被朝廷招安,隻希望亂世過後能重新退隐山林,朝廷莫将我們視為攪弄風雲之輩,莫要過河拆橋、兔死狗烹便好。”
“我以鎮國侯之名向你保證,如江掌門所願,為衆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凍斃于風雪。”姚遠說罷伸出手,攤開掌心,與江新月擊掌為盟。
趙梓明見江新月出來時神色尚可,于是長籲一口氣,脊背貼着牆小步溜了進去,鬼鬼祟祟地來到姚遠床旁,問:“侯爺侯爺,你終于對小陛下下手啦?”
嘴裡含着一顆藥丸的姚遠頓時嗆咳起來,險些被噎死,緩了好幾口氣才勉強咽下去,轉而怒視趙梓明,斥道:“說什麼有的沒的?!吃飽了沒事幹吧你?!”
趙梓明方才沒臉沒皮,笑容促狹,現在又收斂了神色,一臉正經地湊到他耳旁。姚遠還以為這人要彙報什麼要緊的軍情,正欲洗耳恭聽,結果卻聽他說:“侯爺,你家小朋友方才跑出去的時候,耳根子都紅透了,氣息淩亂、步伐虛浮......沒想到啊侯爺,傷成這樣了還能風流倜傥,不愧是将門虎子,真結實抗造啊......話說你平常端的那叫一個嚴肅,誰又能想到背地裡是個假正經哈哈哈!”
姚遠:“......”
趙梓明窺見姚遠額上青筋直跳,恐怕再說下去,堂堂鎮國侯就要被自己氣得吐血而亡,連忙正色下來,一闆一眼地說:“滄州叛軍雖被擊退,但餘部尚在,退守城外五十裡,郁大人所帶援兵有限,暫時無法追出城外,歐将軍和張将軍正在重整駐防。城内破壞不算太嚴重,滄州軍還算是有點人性,沒濫殺無辜百姓。秦閣老正率文官統計具體損失,籌備戰後重建事宜。”
“意料之中,不必擔憂,等我傷愈,再舉兵平叛。俘虜的叛軍莫急着殺,南平國現下缺兵,他們若是能收歸,可以将功折罪。”姚遠說,“扶我起來,我得回侯府,在這兒呆着不像話,等朝中緩過氣來,言官的折子能把陛下給淹了。”
趙梓明連忙上前搭把手,一邊說道:“侯爺您還是養點生吧,别年紀輕輕的腰壞了,到時候床.事不和、雲雨不調,将來在陛下那兒多沒面子,侯爺你說是這個道理吧?”
姚遠:“......”
但凡手邊有趁手的武器,必然先削了這張嘴,姚遠身上的傷疼的厲害,嘴上便也格外刻薄,被正經外表掩蓋的兵痞子本性顯露出端倪,他反諷道:“一天天的淨給我造謠,侯爺我腰好得很,曠日持久,陛下他滿意至極,恨不得即刻立我為後......”
一陣倒吸涼氣的聲音在門邊響起,原來是李遲不知什麼時候回來了,他如今當真是輕功了得,走到這麼近都沒讓兩人覺察聲息。隻見李遲頸間好不容易消下去的紅暈再次泛起來,瞪大了眼睛看着姚遠。
姚遠嘴角微抽,十分尴尬地問:“陛下何時來的?怎麼也不吭聲?”
李遲小聲答道:“在你們說那個......那什麼不和的時候,我就都聽到了......趙師傅,那些都是沒有的事,你莫要信口胡诹。”
趙梓明扛起姚遠沉重的身軀,倒也不怕自己被掐死,聞言笑道:“哦喲?我可不信你們沒辦過。”
李遲嗔怒:“趙師傅!别說了!”
姚遠手臂一收,勒住趙梓明的脖子,威脅道:“你再嘴賤我就去找江掌門,說你不安分守己,騷擾良家民男。”
趙梓明菊花一緊,光速認錯:“對不起,我閉嘴。”
......
李遲最終拗不過,姚遠還是堅持回了侯府。
姚遠靠坐在床上,苗刀被放在一邊,手中握着他的銀槍,仔細擦拭掉上面的血污和塵土,竟然都沒有豁口,不愧是神兵利器,被擦拭過後更加雪亮,光可鑒人。但銀槍上的纓子被燒得光秃秃的,是在北疆戰火裡弄得,還沒來得及修補。
正當他準備讓人拿去補的時候,李遲過來了,手裡抱着一個錦盒。他來時路上被熱出了一身薄汗,卻也顧不上什麼天子儀容,獻寶似的将錦盒遞給姚遠,眼睛亮晶晶的。
“這是何物?”姚遠疑惑地接過盒子,打開來看,發現是一束銀白色的纓絡,不知是何材質,竟然光華流轉,陽光下能顯出五色變換,纓絡上方配有一顆璞玉平安扣,質地溫潤,在纓絡的映襯下毫不遜色。
李遲有些緊張地用手攥了攥袖口,說:“聽聞将軍長槍上的纓子沒了,所以送來此物,不知是否能代替。”
姚遠拍了拍床畔,示意李遲坐過來,他說:“多謝陛下挂念。”
說罷姚遠将纓絡纏繞在銀槍前端,平安玉扣則正好卡進一處凹槽内,尺寸剛好,一點都不顯違和。
李遲伸手碰了碰,腼腆地說:“姚卿可知,古人有雲,‘何以結恩情?美玉綴羅纓。’”
姚遠的手一頓,歎了口氣,然後将銀槍擱到一旁,側過身來捉住李遲的手。他手上有很多薄繭,還有細碎的傷疤,前些天鏖戰導緻指甲翻裂了幾個,凝着血痂,與李遲手上白皙無暇的肌膚形成鮮明對比。
姚遠有些出神,下意識地摩梭着李遲的手,過了一會兒才驚覺這樣不妥,剛要收回手,李遲卻将五指扣進他指縫中,與他十指相握。
“陛下......”姚遠開口道,“君臣尊卑有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