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好服務生端着兩大紮啤酒進來,品脫杯壁滑下冰涼的水珠。言未遲起身,一手拿一隻,一杯推給顧若,一杯留給自己。
昏黃的燈光下她舉杯:“Cheers!”
一大口清涼的啤酒下肚,顧若好不容易解決卡在喉嚨口的那一小塊餅幹,同樣舉杯:“Cheers!”
……
或許是因為久違的放松,又或者是因為酒意上頭,顧若喝完了一大杯紮啤,又點了一盅清酒。言未遲沒說贊同也沒說不贊同,隻是看着臉頰微紅的顧若問道:“你喜歡那個?”
“那個?哪個?”微醺的顧若反應慢了半拍,顯得有點傻乎乎,“是……清酒嗎?啊,我……不了解,沒喝過,就是……好奇。家裡……不讓我喝……”
她猛然灌下一大口,小小的酒盅被喝幹,臉上五官縮成一團:“唔!不好喝!好熱……燙……你别喝……下次、下次我請你來我家喝茶……”
酒液下肚,與清冽的紮啤不同,仿佛有一團火從喉嚨落入胃中,又苦澀,燒得舌頭都麻了。
“不好喝就别喝了。”言未遲想制止她。
“不、不行……”顧若搶着給自己斟酒,“花了錢的呢,浪費……不好……”
她思緒其實已經不太清晰了,即使每單淨利潤不高,不能和溢價極高的那些lo店比,可薄利多銷的策略下,她現在絕對不缺錢,在h市付個首付不是問題,更不用說這麼一小瓶清酒。
但在醉酒的她的概念裡,她還是那個沒有安全感、要珍惜每一點資源的學生。
“别喝了,傷身。”
清酒雖清,味道也甜,度數可不低。言未遲看不下去,就要把酒壺拿走,沒想到顧若直接拿過酒壺對嘴喝,不過片刻,酒壺中便一滴也不剩了。
“……唉。”言未遲歎了口氣,又往顧若碟子裡夾了些烤肉,“再吃些吧,你一直喝酒,沒吃多少東西。”
“嘿嘿。”顧若愣着了一會才嘗試着咬了一口,“嗯……好像……和以前的味道不一樣……不好吃了……”
“人間五十年,宛如夢幻。天下之内,豈有長生不滅者?”言未遲低聲道,“你多年沒有再來過s市,或者連主廚變了也未可知。多年後追尋過往,不過是在回憶裡刻舟求劍。”
“可如果我……偏要求呢?”顧若雙眼有些朦胧,目光渙散,不知道是在看言未遲,或是看她背後的什麼。
“刻舟求劍,緣木求魚……往者不可谏。”
窗外飄起了小雪,在燈光下一閃一閃發着光。江南的雪似乎都是溫軟的,落在窗沿,片刻就化成水珠。
顧若不知道聽進去了沒有,低聲哼着歌:“……有雷聲在轟不停,雨潑進眼裡看不清,誰急速狂飙,濺我一身的泥濘……誰決定我想去哪裡,往天堂要跳過地獄,也不恐懼,不逃避……”
是首十多年前的老歌,她聲音壓得極低,低到言未遲幾乎要聽不清,還荒腔走闆得簡直離譜。
“……從不聽,誰的命令,很獨立,耳朵用來聽自己的心靈——”
淚如雨下。
本來就很低的歌聲在這一刻更像是嗚咽,咽到肚子裡,含糊不清。
“若若,你不開心嗎?”言未遲輕聲問。
“開心?我為什麼……不開心?”顧若的回答斷斷續續,誰也說不清她到底還殘留了幾分清醒意識,“我好開心……嗚……我讨厭月君!你不知道我恨他……呃嗚,嗝兒!我恨他、他毀了你,你,你……”
她哭倒在桌上,推倒了酒盞。所幸酒盞已空,隻在杯口殘留着幾滴晶亮的酒液。
言未遲轉過來想扶她,她動作不穩,跌進言未遲懷裡,枕在她腿上,眼淚一滴一滴洇濕了布料。
她喃喃:“你……蕾切爾……Leture……我好喜歡你。你知道嗎,我好喜歡你……我喜歡你……”
一瞬間有一種無名之力完全攥住了言未遲的心髒,逼迫她開口問:“喜歡我?是哪種喜歡?顧若,你還記得我是誰嗎?”
顧若擡起一隻手,平時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動作在酒精作用下也變得困難。雙臂軟綿無力,她指尖在言未遲光滑的臉頰上一觸即落,被言未遲空出來的手緊緊握住。
“顧若……你還記不記得我是誰?”她眼裡有說不出的哀傷。
顧若朦胧混沌沒有焦點的雙瞳忽然亮了,在那一刻變得清透無比,然而下一秒又複歸混沌。雙眼淌出更多的晶瑩液體,她的聲音輕得仿佛抓不住的風,稍縱即逝。
“你是……Leture,蕾切爾……遲言,你是言未遲。”她從脖頸到臉頰再到耳尖,全都因為酒精作用變得酡紅,蒙着水光的瞳孔晶亮,仿佛沉入了一個醒不過來的好夢。
“言未遲,你是言未遲……未遲,未遲……”她反反複複低聲呼喚,“我好喜歡你啊,未遲……”
淚水再次湧上。
“原來我喜歡了你那麼多年……為什麼呢……我愛你……”
或許本來就從沒有什麼“為什麼”,一切隻在不可言中。
言未遲俯身,在顧若唇角落下一個輕如蝶翼的吻。蝴蝶扇動了一下翅膀,然後便輕盈飛走。
顧若永遠不會知道這個晚上她說過什麼,她又做過什麼,她隻會以為這是醉酒後一個谵妄的夢境。
“……不要走。”但她追上來,迫切地尋覓言未遲的面頰,唇齒間翻湧的氣流熔岩般滾燙,“不要走……”
溫軟的雙唇相貼,言未遲退一步,她就更進一步,齒間流瀉出低語:“求求你,不要走……我愛你……”
“……”
薔薇與梅花的香氣在暖意中四散,顧若向來厭惡與人肢體接觸,可此刻卻如此迫切地希望和面前這個人靠近。
僅是唇與唇相貼仍不足夠,她渴望更近、更近。
濡濕的水液蹭掉了最後一點唇彩,她感覺自己頭暈目眩,因為缺乏氧氣而眼前發黑。而自己面對的那個人又是如此清醒,她眼底倒映着星光與細雪,還有自己。
每一點都讓她更渴望靠近,如撲火的飛蛾。
“閉眼。”輕喃如耳語。
于是她閉眼,溫馴又順從,隻為自己瘋狂的幻想能多停留哪怕隻是一瞬間。
溫熱的肌膚相貼,唇齒的液體交換間,令人驚駭的熱度仿佛自地心湧出的熔岩,燙傷她,又仿佛大海永不止息的波濤,溫柔地環繞她,擁抱她。
她沉溺其中,願永不醒來。
“我也……愛你。”可她聽不見。
……
居酒屋通宵營業,暖氣徹夜不停,不至于讓醉後睡着的客人着涼。
言未遲抱着熟睡的顧若坐了很久,最終從貼身口袋中掏出一個小小的首飾盒。
白歐泊石鑲嵌的蝴蝶胸針流光溢彩,仿佛彙聚了全世界的色彩,有無數絢爛彩虹墜落其中。
她小心翼翼将胸針給顧若别上,蝴蝶靜止不動,風在它的蝶翼間徘徊。
她抓住了風,讓風在自己懷中安眠。
這是燈火不熄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