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鳴後,天色仍沉睡在一片漆黑之中。
上朝要點卯,上學也要點卯。
因為要送霍珣去國子監上學的緣故,馮衿養成雞鳴後醒來的習慣。
霍擎初時還會壓着馮衿示意她再躺會,但在馮衿的再三堅持下,還是會每日送他們出門。
隻是從送一個人,變成送兩個人。
後廚起得也早,提前準備了膳食給父子倆墊肚子。
用膳之後,馮衿出門将二人各自送上馬車,之後再回屋睡回籠覺。
府門打開時,天色剛破曉,魚肚白的天空泛着微薄涼意。
霍擎不喜歡慢悠悠的馬車,保留了行伍裡騎馬的習慣。
他幹脆利落地翻身上馬,看見霍珣爬上馬車,有些不滿,但記起不可将兒子當手裡的兵訓斥,隻好委婉地問道:“馬車太慢,就不怕點卯遲到嗎?”
馮衿解釋道:“你騎你的馬,管他作甚,他夜夜溫書到三更,又要早起,是我允許他坐馬車的,可以趁着在馬車這點空閑多歇會。”
霍擎無言以對,隻好揚鞭策馬,和前往國子監的馬車背道而馳。
霍珣上了馬車,意外發現福貴躺在車裡,光明正大地霸占了他的矮榻。
他揉了揉眼睛,轉身掀開車簾,就見福貴坐在轅座上跟車夫說話。
福貴回頭,問道:“少爺,怎麼了?”
“無事,你歇着吧。”霍珣落下車簾,本就困得很,因此脾氣也暴躁,坐到矮榻下面戳了戳“福貴”的腰肢:“你怎麼老霸着我的位置啊。”
“福貴”摘下擋着臉的帽子,眼睛睜開一條縫,以為到了,睡眼惺忪問道:“到了嗎?”
霍珣憤怒:“不是,阿姐,你睡這兒,我睡哪兒!”
霍令儀慢半拍反應過來,還沒到呢。
她伸手亂摸,抓到霍珣的衣衫時才确定他在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往常睡哪兒就睡哪兒,乖乖的啊。”
車廂裡的矮榻沒有圍欄,馬車一旦急刹,就會把榻上的霍令儀甩下去。
她有過慘痛的經驗教訓,因此學會了拉個墊背的。
霍珣抗争不得,盤腿坐下:“你在家躺着不好嗎?幹嘛非得跟我去書齋。”
榻上的人喃喃道:“求學。”
“哼,少來這套,誰不知道你是為了見孟學士……阿姐,既然那麼喜歡扮演我書童,做戲怎麼不做全套,替我将課業寫了也好啊。”霍珣雙肘支在膝上,托着腮幫子假寐,忍不住嘟囔。
榻上的人睡夢中也忍不住譏诮:“自己的事自己幹。”
霍珣:“……”
霍令儀和霍珣曾經玩鬧時對賭,輸者要聽赢的人安排,霍珣赢了,于是讓霍令儀化名安康,做自己一日書童。
本來隻是個遊戲,她卻跟上瘾一樣,隔三差五就來主動邀約扮演書童。
後來他才知道,霍令儀是借故接近在書齋裡教學的孟學士。
路過坊市的第一個街口,馬車如預期那般颠簸。
霍令儀順着力道往他後背靠來,霍珣無聲地替她推了回去。
*
朗朗讀書聲自學堂内傳來。
随伺的書童們大部分躲去書院僻靜之處玩鬧,隻有少數還候在廊下,霍令儀便是其中之一。
她端坐在學堂外的門檻上,環抱膝蓋,聽得認真。
“安康,你也太好學了,都不困嗎?借我肩膀靠靠。”說話的是霍珣朋友的書童。
霍令儀推開他靠過來的腦袋,往右側一推:“别碰我,困了挨着門。”
他嘟囔一句小氣,就自己挨着門闆睡着了。
學堂内肅靜下來後,便是一道溫文爾雅的念書聲:“……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是故君子誠之為貴。誠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
堂上師長語重心長,堂下學生昏昏欲睡。
孟玄朗擡頭四望,也僅有半數學生強撐着意志力在聽他講課,剩餘半數如稻草遇上洪澇伏倒一片。
他清了清嗓子,喚了堂下昏睡的學生名字:“梁勝。”
堂内落針可聞,梁勝卻安睡如山。
坐他身側的霍珣在底下用腳踹醒了他,梁勝蓦地驚醒,嘴角還挂着口水:“下學了?”
堂内衆人哄笑不已。
霍珣頗為無奈,低聲提醒:“孟老師點你名字呢。”
梁勝起身,等着孟玄朗問話。
孟玄朗溫聲問:“我剛才念的至誠之道,你可知道是什麼意思?”
梁勝不願思考,躬身請教:“弟子愚鈍,還請先生指教。”
孟玄朗從案上起身,他着一身青色鶴氅,廣袖于走動間鼓起兩袖清風,他生得儒雅清隽,與在座的學生年歲相近,卻有一股超越年齡的穩重。
于是他緩緩靠近,朗聲做解答:“誠貫穿于萬物始終,也是君子立身之本,真誠能完善本身,更能成就萬物,待己以誠,方能腳踏實地,待人以誠,方能獲得信任,待事以誠,方能互通共赢。”
霍珣忽然起身,作揖問道:“孟老師,若待人待事不誠,會有什麼結果?”
孟玄朗含笑對他解惑:“待人待物不誠,本着私利而行事,甚至依靠謊言行事,必然時時處于謊言被戳破的恐懼中,最後遭受反噬,不僅失去朋友信任,還會失去一切。”
“學生明白了,多謝老師教誨。”霍珣得了想要的答案,故意乜了梁勝一眼,随後安心落座,徒留梁勝局促站在堂前。
孟玄朗的目光掃向梁勝,梁勝眼神躲閃,按捺住内心慌張,忙作揖答道:“學生也明白了。”
孟玄朗颔首,梁勝才落座。
孟玄朗回到堂上繼續為學生講義。
*
下學的撞鐘聲打響,學子們魚貫而出,眨眼學堂空了一半。
孟玄朗低頭收拾教案,等再擡頭時,書齋裡隻剩下霍珣和他的書童在收拾。
路過他們二人,孟玄朗主動跟霍珣打招呼:“夷玉,今日不用去蹴鞠場訓練嗎?”
夷玉是霍珣的表字。
“孟老師,我一會就去。”
孟玄朗見他眼底隐隐有些烏青,不由有幾分心疼。
他拍了拍霍珣的肩膀安撫道:“這半個月來你們辛苦,我和馮學士都覺得咱們治事齋走到今日已經很不錯了,你無需有壓力,不必太在意輸赢。”
蹴鞠比賽實行五人場的小出尖,每個書齋選定五人參賽。
有時他傍晚從學舍離開,還能見到他和徐明兩人在蹴鞠場上苦練的身影。
他隐隐有耳聞,他們與另外三人好像發生了些摩擦,那三人最近越發不積極了。
今日那位梁勝便是其一。
霍珣面對師長的關心,心中感激:“多謝孟老師關心,弟子謹記。”
孟玄朗關心他課業,主動詢問,霍珣一一回應,并未因他隻是個代課老師而輕慢。
站在一旁的霍令儀被他們二人冷落,心有不忿,故意撞開孟玄朗從他面前走過收拾書桌。
孟玄朗稍愣片刻,并未生氣,隻當自己擋道。
霍令儀故意咳嗽,越過二人中間伸手詢問霍珣拿東西,孟玄朗還是沒察覺。
最後霍令儀鼓着腮幫子,一字一句喊他:“孟、學、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