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娘子,這就到了。”
嬰甯掀開車簾,隻覺香氣撲鼻,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眼前赫然是一座粉牆黛瓦的普通莊園,可院牆之上,能瞧見院内立着高高的晾架,紅的粉的各色布料挂在上面,好不亮眼。
嬰甯跳下馬車,将瞠目結舌的小泥鳅一道扶了下來。
“好……好大!”小泥鳅踮起腳,隻覺一眼望不到邊,“這是人住的院子,還是專門織布的?”
“既是織布的,也能住人。”嬰甯連忙将她扯到身邊,扯着嘴角低聲道,“收着點兒,叫人家看出咱們沒見過世面,還怎麼做生意!”
孫家的下人叩過門,便有幾個皂衣的女工招呼兩人進園說話。
“咱們家平時就做紡織刺繡,原本老爺是想進些皮裘的,可夫人信佛,不願穿這些帶業障的料子。”女工帶着兩人往園子深處走,沿途介紹布莊的各處機關,“喏,那邊都是提花的織機,一台要十幾個女工。”
嬰甯見那些幾尺高的龐然大物,心裡不由有些犯難——她聽說高家衰落,還以為不過是一年千百十兩的生意。誰知如今一瞧,當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這叫她怎麼觍着臉開口啊!
進了主人家住的院子,嘎吱不停的機杼響聲才弱了下去。嬰甯這才發現自己手心裡滿是冷汗,連忙在裙擺上擦了擦,心底裡給自己鼓勁:能行行,不行滾,大不了就不發這筆橫财,窮不死誰!
正胡亂想着,就見屏風之後走出個衣着雍容華貴的富态女人。嬰甯連忙後退一步,抱拳道:“金夫人。我是沂水縣沐春獸醫館的大夫嬰甯,承蒙夫人擡愛。”
金夫人的嘴角有兩塊圓潤而微微下垂的軟肉,這使她看起來溫和慈善,隻是顯得有些疲憊。
“久仰甯姑娘的大名,想必連知州夫人都誇的人,不會有差錯。”金夫人笑了笑,揮揮手,便有侍女奉上一匣色如月化、輕如煙水的繡紗,“這是我叫人胡亂新制的蟬翼紗,娘子拿去玩兒吧,算作一點微薄的見面禮。”
嬰甯見那紗輕滑薄軟,連碰都不敢碰一下,生怕自己手上的繭子給人家摸勾絲了:“金夫人太客氣了。我這也不是什麼值錢的手藝,隻不過夫人出手如此大方,我等必當盡心的。”
金夫人沒說什麼,隻是笑了笑,身旁侍女便将匣子塞進了小泥鳅懷裡。嬰甯也不多推辭,跟着對方的一幫子侍女往後院走。
“說出來不怕娘子笑話,我家那個原本也是讀書人,也不知道他聖賢書讀到哪裡去了,盡對這些狐皮貂裘的感興趣。”金夫人說得克制,卻難言語氣中的嫌惡,還用帕子遮了遮臉,“這不,前些天還弄回來一窩雪貂,想要自己剝皮做裘子呢。我是看不得這些,好容易才搶下來了。”
嬰甯自己也是一身名貴的狐皮,見過獵人的嘴臉,不由得點頭如搗蒜:“人也真是霸道,自己沒長禦寒的皮毛,就要扒别人的皮來穿。”
話音剛落,她便意識到自己說多了,連忙輕咳一聲找補道:“開、開個玩笑,夫人别當真。”
金夫人看着她,卻忽然真心實意地笑了。她方才還覺得這姑娘不似自己老友說得那樣古靈精怪,有些油腔滑調的,這會子才覺出她的趣處來,忍俊不禁道:“你說得對。若是有什麼其他的東西也這麼幹,恐怕就是兇獸惡鬼了。”
嬰甯見對方并未生氣,想到孫小姐說過的話,便大着膽子試探道:“老爺既是讀書人,怎麼又開了這麼大的布莊呀?”
“自然是沒考中呀。”金夫人不以為意,語氣甚至相當的輕松,“他倒是中過舉人,隻是後來屢試不第,又嫌縣官太低,不肯去做,幹脆就回家來幫着打理我娘家的生意。”
後來發生了什麼,嬰甯也大概知道。
于是她沒有再多問,而是準備岔開話題:“說起來我家夫君……”
“——母親!”
嬰甯腳步一頓,忽然尴尬地定在了原地。
“母親,我都說了我不喝那藥,您為什麼就是不聽啊?”
高玉甩開幾個女工,怒氣沖沖地從後方追上來。金夫人轉過身淡淡道:“有客人在,不得無禮。”
“我怎麼無禮了,我……”
高玉看見母親身邊那道熟悉無比的背影,整個人好似被點了啞穴,隻知道一個勁地往後退,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嬰甯賠着笑臉,慢吞吞地轉過身,沖高玉抱了抱拳。
“這位公子,幸會,幸會,哈哈。”
金夫人察覺高玉的異樣,蹙眉道:“玉兒,這是怎麼了?”
高玉渾身顫抖,目眦欲裂。他眼中哪還有什麼人模狗樣的甯姑娘,有的隻是一個青面獠牙的怪物!
“鬼……鬼。”高玉抖着手緩緩指向嬰甯,耗盡最後一點氣力控訴道,“有……鬼……”
這時,他忽覺自己的手臂不受控制地轉向另一邊,直指着一處假山。
下一刻,高玉兩眼一黑,“撲通”一聲仰面栽倒在地。
衆人一時方寸大亂。嬰甯默默收了術法,湊在金夫人耳邊道:“在下不才,還兼做一些捉鬼驅邪的活兒。不收您錢,隻要拿些艾草來,抽貴公子一頓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