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說,高玉在被我退婚之前都是和你在一起的。”
叫一屋子侍女帶着小泥鳅下去,孫小姐這才問明白了事情的始末。她挑起眉盯着嬰甯,沉默了老半天才冷不丁道:“我差點就吃了你的剩嘴巴子啊。”
“噗!”嬰甯猛地噴出一口酒水。
見她如此,孫小姐忽然笑了:“說笑罷了。”
屋内燃着香,淡藍色的煙霧氤氲在香爐之上,姿态如乳汁滴入清水般曼妙。
“你不生氣就好。”嬰甯撓了撓臉頰,悻悻道,“我可不是故意的啊,若我知道他有婚約在身……”
“我為什麼生氣?”
嬰甯一怔,隻見孫小姐一手托腮,懶懶地望着自己。許是因為喝了些酒,她琥珀色的雙眸顯得水光潋滟,格外清麗逼人:“你自己不認為有什麼,卻認定我會不高興。是看不起我,還是太看得起自己?”
嬰甯被問得發懵。她低頭望着衣裙上的暗紋,不自覺在心中問自己:我是這麼認為的嗎?
“你風流潇灑,你百無禁忌。”孫小姐的聲音沙啞,長歎一聲,隻餘遺憾,“那我們呢?所以我們就都是争風呷醋,隻會繞着深宅大院打轉的可憐蟲嗎?”
她語氣中并無一絲逼問,嬰甯卻覺得好像做錯了什麼,連忙解釋道:“不是的、對不起,我沒有……”
沒有看不起你們,也沒有覺得高人一等。
隻不過憐憫本身,就是一種帶着俯視姿态的自作主張。難道因為這樣,憐憫就是錯的嗎?
嬰甯猛地繞過了這個彎,意識到此時作祟的并非憐憫,而是自己從娘胎裡帶出來的、對于人類規則的蔑視。而在她自己都沒有注意到的内心深處,這種蔑視的對象早已蔓延到了在規則之下勤懇求生的每一個人。
若是天理,自當敬重;若是詭叙,則更不該作壁上觀。
想通這一點,嬰甯忽覺遍體生寒。
孫小姐見她出神,似乎也慢慢從方才的情緒中抽離出來:“不必道歉,是我鑽牛角尖了。”
啊?
嬰甯已做好了忏悔的姿态,卻不想孫小姐先自己将自己哄好了。孫小姐拎起酒壺,緩緩為兩人斟了滿杯:“的确是可憐。若是隻因我自己犯倔,反倒把别人的苦都輕飄飄揭過去,才更是不該。”
嬰甯擡起頭,眼角竟有些泛紅。她瞪着孫小姐,覺得自己天人交戰的這一會子,對方卻似乎已轉過了九曲十八彎,呆呆地說:“你真聰明,我都聽不懂。”
孫小姐又笑了:“若我沒有這副頭腦,也不值當你如此托付啊。”
“……我是不是拖你後腿啦?”
“沒有。”孫小姐靜靜地望着她,舉起手中杯盞。
“想得再多,無非一句‘有無相生’,徒勞而已。你這樣就很好。”
嬰甯忽然想起浮來山上的那棵銀杏。
這已是第二個人莫名地同她說,你很好。
嬰甯沉默良久。其實那不過是七/八個月前,卻有恍若隔世之感。
她終于舉起酒杯朝對方一敬,酒液顫顫巍巍,順着杯沿灑出了一些。
“萬事小心。”
“大吉大利。”
……
孫家的馬車内飾精美,還有軟墊,小泥鳅一坐進去便驚歎連連,四處摸個不停。
“别弄壞了,我可賠不起。”嬰甯卻是坐過的,此時也裝出一副老江湖的架勢來,向後一靠,翻出本小冊子來。
小泥鳅上蹿下跳了好一會兒,終于安靜下來,好奇地湊上來一起看:“沐春的紋樣?”
“沒錯。”嬰甯将冊子往她那邊一伸,上面赫然是各色方形、橢圓的朱紅印紋,“要先定一個樣子下來,刻成印章供店内钤印,往後的繡品上也要繡這個印紋,作為咱們獨一家的标志。”
“孫小姐真聰明。”小泥鳅感慨道,“若沒有她幫忙,咱們到下輩子也想不出這些辦法。”
嬰甯有些無言地瞥了她一眼,隻能承認這話說得不錯。
馬車走出許久,又晃晃悠悠地拐了幾個彎,終于在一處飄着辛暖香氣的門頭之前停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