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小姐的院子裡如今清淨了不少。或許是陽光曬得多了,原先總被青苔抹花了臉的牆面也逐漸顯露出原本的顔色來。
嬰甯蹲在水池邊摸了半天,終于摸出幾顆還帶着餘溫的大鴨蛋。
她面上微微一窘——原先的活兒辦得不好,隻管了短短數月,雞鴨便又開始下蛋了。
還好孫小姐是個講道理的,并不是非常在意。嬰甯将鴨蛋舉過頭頂,對着太陽觀察了一下,便揣進懷裡站起身。
“給你露一手,我小姨親傳的蛋炒飯。”嬰甯正嘀咕着,就聽不遠處傳來孫家大嫂興緻勃勃的聲音。
“三妹妹!”大嫂挽着二嫂跨進院門,身後跟着好幾個端托盤的侍女,“給你選的料子到了,快來試一試。”
嬰甯連忙在裙擺上擦幹淨雙手,迎了上去。
大嫂熱情依舊,每天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嬰甯也在啊,快來幫忙掌掌眼,你們同齡人眼光近些。”
嫂嫂們送來的是婚服的衣料。依照孫家的财力選了上好的綢緞,又找了好些紋樣來叫孫小姐自己挑選。在成親這件事上,她們還是希望給予這個小妹最大限度的尊重。
“按理說,女子的嫁衣是要自己繡的,少說也要自己動手添兩針意思意思。”大嫂笑眯眯地将料子扯過來,在孫小姐下巴上比劃了幾下,“不過你向來不善針線,也沒那個必要。喏,那幾塊是織了暗紋的,這幾片繡樣你也随便挑,嫂嫂已經找了最好的繡娘,一定提前幫你趕出來。”
孫小姐正在廊下逗弄一隻紅嘴的鹦哥,聞言隻興緻缺缺地擡了下眼,便轉過身接過侍女手中的小勺來喂水。
大嫂向來是越挫越勇的,伸手就将她拉起來:“别賴着,快回屋試一試!”
孫小姐從胸腔中擠出一聲弱弱的抵抗,像一片葉子似的被卷進房間。
……
“纏枝牡丹、鴛鴦戲水,寓意都好。”大嫂托着下巴,顯得糾結萬分,最終還是搗了搗一旁的二嫂,“愣着做什麼,也出出主意啊。”
二嫂今天有些無精打采,這下才回過神來,強笑道:“小妹生成這副樣子,穿什麼不好看。”
這倒是句大實話。嬰甯趴在窗邊,輕輕敲着手中兩枚蛋殼。
有錢人真是豪氣。她和王子服的婚事辦得倉促,喜服隻不過是将吳氏從前穿過的翻新了一通而已。她娘當時還嫌衣服沾了自己遇人不淑的晦氣,對她的敷衍了事表達過相當的不滿。
“這喜服一生隻穿一次,自己就不能上點心?”大嫂恨鐵不成鋼地在孫小姐臉上擰了一把,後者面無表情地揉了揉,并未多做表示。
“随便吧,”孫小姐對這樁婚事并無半分期待,自然也提不起什麼興緻,“橫豎是個贅婿,該抱着鏡子焦頭爛額的是他才對。”
大嫂這下啞口無言,愣愣地道:“這……這是什麼話!”
她飛快地瞥向嬰甯,遞來個求助的眼神:“成親可是你這輩子最大的事,好處可多着呢——嬰甯知道,你說是不是?”
我?
嬰甯詫異地指了指自己,在對方眼中看到了急切的期待。她有些為難地想了半天:“好處麼……呃,那個……”
“那個”了老半天,也不見她說出什麼有用的來。大嫂隻得自己上場找補:“你看,成親過後,就會有個頂天立地的夫君來敬你、愛你;日後你們生兒育女,天倫之樂,這多好啊!”
孫小姐有些絕望地歎道:“聽起來更沒盼頭了。”
屋裡靜默良久。嬰甯忽然将手一拍:“有了!”
和王子服成婚後,最大的好處便是有人可搞、想搞便搞。王子服長得好看又愛幹淨,比她從前的任何床伴都來得聽話,兩人夫妻生活也很是合拍。隻是她不知如何用文雅的人話講出來,低頭看着被自己不慎拍裂的蛋殼,委婉道:“兩個人睡,比一個人睡舒服。”
此話一出,屋裡所有人齊刷刷地轉向她,臉色各異,精彩紛呈。
“……幹嘛。”嬰甯兩顆眼珠轉得飛快,看着眼色謹慎道,“我隻是說一個人睡會孤獨。”
孫小姐扶額:“你别說了。”
始終沉默的二嫂這會兒卻開口了。她撫了扶鬓發,忽然露出個不明所以、帶着些苦澀的笑:“說到底,女子嫁人就是從一個家投進另一個家。如我一般娘家刻薄,夫家卻和睦的,就算是很好了。小妹,你是最幸運的。”
所謂“幸運”,自然是說她不必舍棄娘家,舉身赴向另一個未知的新巢穴。可這對于孫小姐來說究竟幸運與否,想必各人心中都有不同的評判。
果然,孫小姐擡眼若有所思地望了二嫂一眼,并未置評。
院中鮮少有這麼熱鬧的時候。孫小姐覺得有些悶,便叫人将窗扇大大地敞開,琥珀般深邃剔透的眼眸飄向院牆上方四方的藍天。
“嫂嫂們不必勸我。”她垂下眼,看起來竟有些乖順,“無論心裡怎麼想,這門親事已經定下了,我不會多說什麼。”
大嫂怕的正是她什麼都不說,有些洩氣地癱坐下來:“三妹妹,這樣是不行的。你若實在不滿意,我去找夫君,說什麼也叫他退了這一門,再重新給你找個喜歡的。”
“我誰都不喜歡。”孫小姐失笑,搖了搖頭,“再換也是一樣的。”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孫小姐就知道自己與母親不是一路人。
她抓周時一把便攥緊了父親的印玺,日日勤勉,也不知哪裡來的執着,總之就是想要那份家産,想憑自己的本事将生意越做越大。
而母親與父親伉俪情深,此生最大的心願便是女兒也能如自己一般找到個可以終老一生的如意郎君。在兩位兄長的婚事上,母親也費了大心思,隻要情投意合,不求功名利祿。
人家都開玩笑說,孫家應當是出情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