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廂客氣了幾番,廳裡一時間陷入了僵持。林氏簡直絕望,暗暗雙手合十,祈禱她那個整日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夫婿快些趕來解圍。
“将軍請用。”
侍女呈上一盤新鮮的脆棗,鄢将軍有些尴尬地啃了一口,覺得挺甜,便又挑了一個往身後遞去。
也正是這時候,林氏才注意到她身後站着的那個女人。對方一直低着頭,忽然擡起臉,茫然地朝自己望過來。
看清那張臉的時候,林氏竟然有些恍惚。
腮上還鼓着點肉,下巴尖則緊得正正好。兩眼朝上瞧時顯得圓溜溜,眼角又向上挑着,是個精明又有福氣的面相。林氏不自覺地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皮膚依舊滑潤,觸手卻能輕易推動肌理,按到骨骼的輪廓。
真是個年輕的女孩子。
——嬰甯方才正在神遊。不知怎得,這座府邸中的氣味總讓她覺得熟悉。嬰甯莫名有些不妙的預感,接過鄢将軍遞過來的大棗,方才塞進嘴裡,便聽那個看起來很是沉靜的夫人叫到了自己。
“這位娘子是……”林氏知道自己少說一句就是少錯一句,卻按耐不住天然的親近,連身體也往前探去,“是鄢将軍身邊的親信嗎?看穿着倒不似尋常侍婢。”
鄢将軍沒想到她會問到嬰甯,愣了愣才道:“尋常下屬罷了,很尋常。”
嬰甯惡狠狠地踢了下凳子腿。
林氏臉上的娴靜端方險些沒挂住,也不敢再多說什麼。
雙方沉默地耗了不知多久,嬰甯都快吃飽了,才聽一道難掩疲憊的嗓音自外傳來:“在下公務纏身,多有怠慢,還請将軍莫要見怪。”
話音未落,鄢将軍和林氏都如釋重負地朝來人望過去,唯有嬰甯虎軀一震,幾乎是瞬間想起了這熟悉氣味的來源。
鄢将軍起身迎上去,笑道:“哪來那麼大排場,陳大人有意折煞我不是?”
趁着衆人彼此客套的混亂,嬰甯隻覺脊椎一節節沉下去,心情複雜得超載,恨不得變個螞蟻飛快遁走。可這屋裡哪有地縫可供她鑽呢,躲閃之間,她便無可避免地與那人對上了視線。
電光火石之間,陳大人殷切的笑意也僵在了臉上。
……
黃昏漸近。席上觥籌交錯,可想到王子服還巴望着自己回家吃飯,嬰甯愈發坐立難安。
——說是坐立難安也不确切,畢竟她連個座也沒有,隻能站在一旁盯着人家吃香喝辣。
倒怪不了别人。嬰甯面無表情地低頭摳着手心繭皮,心想,誰叫她記憶這麼差,想不起陳子永三省外放過後就要回京的事呢。
誰又能想到他三年巡按任滿,在山東立了大功,到頭竟被調離都察院,轉至大理寺任一屆無關痛癢的寺丞。
鄢将軍和林氏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陳子永坐在上席位,明顯地心不在焉。他不敢朝嬰甯的方向瞟哪怕一眼,心頭虛得直發顫。
他不願将那段未挑明的雲煙稱作“背叛”,也實在沒什麼好惶恐的。君子論迹不論心,他仍是個清清白白的好夫婿、好父親。
“陳大人?”鄢将軍微笑着幫他喊回了魂,“您意下如何?”
陳子永一怔:“啊?……嗯,将軍說得不錯。我今晚便寫一道文書,明日遞給少卿大人。”
鄢将軍方才說起錢員外的身亡與巨象異動脫不開幹系,倒是與他的想法不謀而合。都察院急着抓人頂包,以私仇結案,他卻早聽說此案與近日白狐的傳說有關,不肯草草核審。
“好。煩請陳大人陳清此案厲害,在下才好繼續往下清查真相。”
兩人又聊了一些案情事宜,嬰甯站在一旁,視線卻不由自主地瞥向林氏。
她多希望自己隻是個自作多情的蠢貨。
林氏低垂着眼,進食的動作像是演出般斯文,舉手投足規矩得無可挑剔。但嬰甯看得出,她的心思早已飛出九霄雲外。
一個美麗、柔和、沒有絲毫存在感,眼中卻藏不住生命力的年輕女人。
嬰甯看見她天生上翹的唇角,心裡莫名升起一種異樣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