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白月放下旅行包,将地下的東西撿起來洗幹淨,笑眯眯地遞給孟宴臣:“哥,你睡覺是不是沒關好門窗?小妖怪溜進來你都不知道,幸好沒咬壞哥哥的蝴蝶标本。”
那隻碩大的,幽藍色,青翅鳳尾蝶,又回來了……
……
付聞櫻聽說顧白月遊玩回來,發話說讓他們回老宅吃飯,兄妹二人換好衣服驅車過去,到家一看,付聞櫻正坐在客廳沙發上,慢條斯理地看時裝雜志。
現在線上購物普及率高,但付聞櫻是老派作風,更喜歡看紙質圖片,高奢店服務到位,每月都會送來新款産品的宣傳雜志,供付聞櫻挑選,若是遇上喜歡的就用筆勾畫一下,相應服飾鞋包當天就會送到家裡。
顧白月以前初次見到豪門闊太太這麼買東西,莫名覺得很有意思,付聞櫻認認真真挑選衣物時,顧白月總是控制不住聯想到一個段子,沒錯,就是那個有錢人吃飯懶得看菜單,直接“炒一本”的趣話。
唔,若說别人是“炒一本”,那我們付女士就是“買一本”,主打的就是一個壕無人性。
這也就罷了,類似情景經常在孟家上演,付聞櫻女士另類消費方式,顧白月也早就司空見慣,讓她驚訝的是茶幾兩旁沙發上,一左一右陪坐着兩個人,分别是肖亦骁和……付澤生?
他怎麼在這裡?
“媽媽。”
兩人雙雙向付聞櫻點頭問好,他們的規矩是同一人所教,十分默契協調,就連颔首的弧度都相差無幾。
付聞櫻淡淡道:“舍得回來啦?”
顧白月暗道不好,付女士今天似乎心情欠佳,不知道是誰冒犯了她老人家,在這風口浪尖上叫他們回來,萬一哥哥收不住性子,大過年的母子兩人再杠起來。
她悄悄向肖亦骁抛了個充滿問号的眼神,示意他:怎麼了這是?
肖亦骁撇嘴,不動聲色地豎起一根手指,往二樓許沁房間點了點,又用食中二指交替向前,模仿小人跑路狀,用口型提醒她:嗨,快别哪壺不開提哪壺了,許沁為了一碗白粥跟人跑了,你們等會小心惹火燒身!
顧白月回了個OK。
付聞櫻将顧白月喚到身邊坐,又給她引薦付澤生:“這是媽媽堂哥家的孩子,你們上次應該在春上春見過的,按照輩分,皎皎應該叫阿生表哥。”
原來是付女士的堂侄兒啊,這麼說是跟哥哥有一點點血緣關系,那兩三分相似之處也就合情合理了,這一點顧白月早就從兩人姓氏中窺見端倪,倒不覺得十分意外。
顧白月禮貌微笑:“表哥好。”她懷疑自己正在拍武俠片,飾演的還是那位明眸皓齒,傾國傾城的神仙姐姐王語嫣。
付澤生溫潤而笑:“皎皎你好。”又跟對面的孟宴臣打招呼,“大哥回來了?”
孟宴臣平淡地嗯了一聲,他跟肖亦骁坐在一塊,同付澤生分列兩邊,宛若楚河漢界,泾渭分明。
付聞櫻笑着對顧白月道:“演出服做好了,你表哥千裡迢迢親自給皎皎送來的,還自掏腰包送了你好幾件衣服做新年禮物,都放在房間裡,皎皎快去穿上試一試!”
顧白月今年有幸收到央視邀請,在春節聯歡晚會上表演一場三分半鐘的獨舞,為此特意向春上春下單,預訂了一款高檔舞蹈裙,畢竟她身上背着春上春的代言簽約,有好處總要先考慮自己人。
不過,當着這麼多人試穿輕薄飄逸的舞蹈裙,尤其是還有并不熟稔的付澤生在場,顧白月總覺得怪不好意思的,就推辭道:“媽媽,不用了吧,我相信春上春這個品牌……”
付聞櫻推了她一下:“你表哥來都來了,有不合适的地方剛好讓他幫忙修改,你這孩子害什麼羞?”
顧白月沒辦法,硬着頭皮去樓上換衣服,實話實話,這舞蹈裙當真是極為美麗,薄若蟬翼,如夢似幻,不愧是名家出品。
她提着裙擺,沿排了湘妃竹的旋轉樓梯,一階階,一步步,亭亭而下,輕巧得像一抹皎潔月光,迎着衆人驚豔的目光,抿唇一笑。
裙子是月白和胭脂紅漸變色,腰肢纖纖,不足一握,束着錦繡海棠紋封帶,裙角卻層層疊疊,煙霧一般缥缈,正式演出時還要配合長長的水袖。
衆裡嫣然通一顧,人間顔色如塵土。
付聞櫻很滿意:“不錯不錯,到時候我們皎皎肯定能技驚四座,豔壓群芳。”
她雖然不喜歡女兒抛頭露面,辛辛苦苦,又是演出,又是拍戲,天天三餐不繼的,但既然皎皎執意如此,做父母的似乎也隻有妥協的餘地,甚至還有心捧場:“我跟你爸爸商量好了,帶着你哥哥一起到現場看皎皎表演,為你加油助陣,哦,阿生也去,你表哥今年在我們家過年。”
“謝謝媽媽。”顧白月坐過去蹭着付女士撒嬌。
付聞櫻别有深意地拍了拍顧白月手背,“阿生對這邊不熟悉,皎皎有空帶你表哥出去走走。宴臣留在家裡,你鄭伯伯要帶着青青來作客。”
肖亦骁暗中抽了一口冷氣,鬼鬼祟祟地瞥孟宴臣的反應:好嘛,臉陰沉得都快滴出水來了,不是我說,付阿姨這是奏嘛啊……
好在顧白月隐約猜到了付聞櫻的意圖,她心底咯噔一跳,面上不露聲色,笑眯眯地抱着付聞櫻耍無賴,“媽媽是嫌皎皎煩人了嗎?哎呀,皎皎哪裡都不想去,隻想天天待在家裡,跟哥哥一起陪着爸爸媽媽,好不好嘛?”
孟宴臣适時接口:“媽媽不是經常埋怨我們隻顧着忙工作,不在家盡孝嗎?既然是過年,還是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團聚最重要吧。”
付聞櫻輕輕在顧白月背上拍了一巴掌,眼睛卻是盯向孟宴臣:“别胡鬧,倘若你們兄妹兩人天天守在家裡,做一輩子單身漢老姑娘,難道名聲很好聽嗎?”
上一代人自小接受傳統教育,最是重視顔面,若是真鬧出一點驚天绯聞,唾沫星子都要淹死人,家裡出一個為了野男人要死要活的許沁,還不夠讓人笑話的嗎?
正因為孩子們年輕不懂事,做父母的才更要眼明心亮,他們被人戳脊梁骨是小事,左右也是黃土埋半截的人了,可是她的一雙兒女,無論如何都不能受到一絲一毫的诟病。
有時候流言蜚語能殺人于無形,前一段顧白月在網上遭黑粉謾罵潑髒水,給素來體面的付聞櫻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陰影。
那些話說得實在太難聽了……
無憑無據時尚且如此,萬一兄妹兩人當真有點什麼,讓人捕風捉影傳了出去,他們還活不活?
孟宴臣意有所指:“現在社會進步了,大家觀念也開放,一輩子不婚不育的人有的是,不獨我們兩人如此,媽媽不要杞人憂天。”
這就有軟語交鋒的意味了。
“你究竟是想說我杞人憂天,還是指責我坐井觀天?”
付聞櫻冷笑,一時氣惱說了狠話,也是在座的都是自家人,她沒那麼多顧忌:“你現在主意大得很,調整公司架構,開設新項目,瞞着你爸爸先斬後奏,你想幹什麼?如果這是對手公司故意激怒你,你這麼急功近利就落了圈套,我們國坤明年起碼要折進去三分之一的利潤!說吧,對手公司做了什麼惹得你這樣?還是你急于奪權,不想再被我和你爸爸壓一頭!”
話趕話越說越不對味,衆人都聽得心懷忐忑,噤若寒蟬,肖亦骁吓得直扯孟宴臣袖子,瞪着眼警示他:不是說今天付女士憋了一肚子火,别觸她黴頭嗎?!
孟宴臣當然不可能将實情說出來,但他也絕不退讓,正想再同付聞櫻争辯一番,顧白月忽然朝他投來一記嗔怪目光。
他蓦然一愣,不知為何,總覺得皎皎現在越發美麗惑人,眉梢眼角多了些不一樣的韻味,孟宴臣一時喉頭梗住,心神激蕩,忘記了嘴邊的話語。
顧白月歎着氣,軟軟糯糯地同付聞櫻說話:“媽媽,年底多忙啊,哥哥好不容易抽出時間回家,您就别責怪他了,即便哥哥有一二欠妥之處,爸爸媽媽慢慢教他就行了。再說,我跟哥哥不想結婚,也是為了多陪陪爸爸媽媽,這樣難道不好嗎?媽媽你信不信,改天咱們一家人穿着親子裝上街,人家指定以為我們是姐妹倆。”
隻要是女人,就沒有不喜歡被人誇年輕的,這話說得實在暖人心窩子。
兒子冷硬如鐵,當然可以教訓,但女兒乖乖軟軟,就不舍得說一點重話了,付聞櫻表情稍稍緩和,笑罵:“小滑頭,隻會哄媽媽高興,你們不結婚,爸爸媽媽怎麼抱孫子外孫?”
原來是為了這個啊……
也是常見話術了。
顧白月見招拆招,朝付聞櫻狡黠一笑,忽而道:“小孩子是很可愛,我也很喜歡,嗳,媽媽,你還記得小紙鶴嗎?”
王雨潤的哥哥名為王風行,人如其名,性格粗犷,雷厲風行,整天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上學時一天單挑三個校霸都沒皺過眉毛,唯一軟肋便是女兒王千鶴。
為此,王雨潤沒少吐槽她哥,小紙鶴上個幼兒園,他在外面猛男落淚,哭得差點進ICU。
同輩人中王風行年齡最大,最早結婚生子,時常成為催婚界的金子活招牌,被各家爸爸媽媽欽點為模範兒子優秀丈夫,然後再被一衆弟弟妹妹深深唾棄。
付聞櫻笑得很優雅:“我當然記得啊,那孩子小臉圓嘟嘟的,說起來還有點像皎皎你小時候呢,多可愛啊。”
顧白月惡劣地裂開嘴角笑,吐露一個殘忍現實:“是啊,以前多機靈可愛啊,——現在數學考3分。”
付聞櫻:“……”
“英語考5分,語文好一點,7分。”
付聞櫻的笑僵在臉上。
顧白月憂愁歎氣:“聽說那孩子小小年紀,天天被請家長,她爸爸媽媽又要忙事業,隻能讓爺爺奶奶去了。唉,要是我跟哥哥有了孩子,孩子再一個不小心,成績考了個全班倒數第一,到時候隻能麻煩媽媽去開家長會,聽老師訓話了。”
——她隻顧着勸解付聞櫻,一時不察,字裡行間出了纰漏。
付女士多愛面子啊,她才不願意成為别人茶餘飯後的笑柄,若是作為倒數第一參加家長會,簡直公開處刑。
顧白月得意洋洋地翹了翹嘴角,朝孟宴臣盈盈一笑:哥哥看到沒,跟媽媽就不能硬碰硬,做孩子的撒個嬌服個軟,父母還能真拿刀架脖子上逼兒女就範啊。
孟宴臣不知為何有些怔然,臉上逸出清清淺淺的哀愁,隻是這哀愁還未凝聚成形,就風流雲散,湮沒于眼底。
他緩緩地,慢慢地朝顧白月笑。
小時候涼亭對弈,他從來赢不了她,她也赢不了他。
她的圍棋路數是他手把手教的,他們太過熟稔,太過了解,下棋時宛若左右互搏,彼此洞悉。
所以啊……
所以,她永遠知道他下一步會做什麼,永遠知道怎麼瞞過他的眼睛……
可是,沒關系。
她不想讓他知道,他就裝作不知道。
無非是在深深的即将溺斃的愧怍之中,背負更多罪愆,無非是内裡心如刀絞,表面淡然自持……
他可以做到的。
皎皎你看,為你搭戲那麼多次,終究還是有些用處的。
他忍着錐心刺骨的疼,平平常常地望向她。
皎皎依偎在媽媽身邊,軟乎乎地同她讨價還價。
該說是一物降一物嗎?她似乎總有辦法四兩撥千斤,三言兩語,就能讓強勢的媽媽退讓。
他如今還有什麼好奢求的呢,她還願意回來,她還肯跟他斯擡斯敬,做一對和和氣氣的兄妹,已然是僥天之幸。
太過貪心是一種孽障。
罪徒孟宴臣知錯認罰,他再也不敢越雷池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