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見皇上。”
常擁宸不理會别的,隻是一味仰起臉說見皇帝,他手腳都縛上沉重鎖鍊,身上還零落着幾道血淋淋的傷。由于掙紮扭動,早就在手腕腳踝上留下幾道燙眼的痕迹。
“你執着見皇上幹什麼呢?皇上現在也煩的不行,你努力吊着這口氣,等最終盡量減免死刑、延緩判決才是最重要的!”
孟中夏和陳出塞都被革職在家,武林不允許他們現下出來顯眼,怕被說成結黨營私,一同判罪。
老頭勸不動執拗的家夥,将糕點留在他腳邊,這才歎口氣走了。
不知又過了多久,常擁宸在昏昏沉沉中,依稀聽見牢門開的聲音,可是他沒有力氣睜開眼,也痛得擡不起目光。
在這樣幽悶潮濕的環境中,他少年時,耳廓風吹過的記憶緩緩浮現在腦海——
十八歲那年的皇家秋獵,年輕小王侯們一同跟着老皇帝向紅楓山出發。
李珩身為太子,要為衆多小輩做表率,于是整場圍獵都被擁簇着,頂着壓力完美地收獲一個又一個獵物,就無暇顧及許久不見的正安侯。
正安侯騎射技術一般,牽馬在楓山上漫無目的地晃悠。楓葉經霜而紅似焰火,他從山腰一直走到山頂,坐在山巅遙望,看一望無際的紅楓淹沒了衆人子弟的笑鬧,冷霜凝起心照不宣的寂寞與無聊。
就在那時,一支羽箭破風呼嘯而來,射穿遍地的野菊花,細長芬芳的花瓣洋洋撒落,拂了常擁宸滿身。
李汝钰就從後邊笑嘻嘻地過來,頭上還簪着幾片楓葉,向常擁宸遙遙招手。
“李汝钰?”
常擁宸起身,驚訝,說:“你不是被你老爹關在家裡嗎,怎麼找到京城來了?”
李汝钰得瑟得意:“我爹的老貴賓命數已盡,他去西市重新買小狗崽子去了,哪裡顧得上我呀!”
常擁宸“哦”了一聲,之後又撐着臉百無聊賴地坐在花叢邊,拿個樹枝亂塗亂畫。
“你怎麼不跟他們一起去獵狗熊、打老鷹?”李汝钰邊比劃邊意氣風發地跳,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
常擁宸嫌棄地撇了撇嘴,說:“一點都不風雅。”
李汝钰爽朗笑,不拆穿對方不擅騎射的事實,而是将人拉起來,站在山巅,吹着習習秋風,遙望說:“常正安,你看你想要什麼,我保證一箭就給你射下來!”
常擁宸狐疑地瞅他兩眼,之後撩起衣袖,伸手指向雲闊高天。
他随風的衣裳像摘下了半壁霞天,靓赤一片,自小便是一副金玉滿堂的驕矜樣貌。
李汝钰就說:“你想要天上的太陽嗎?還是東山欲出的月亮呢?”
常擁宸收回手,仰臉說:“都不。”
“我想要那一片漫無目的遊雲。随風而遊,随心而動。”
李汝钰靜靜地看着他,心中怅惘,而後一揚袂,一擡眉,一聲箭,箭入了青雲霄。
箭矢擦出秋風的長樂音,常擁宸第一次發現這人箭術絕佳。
而後——
轟隆一聲,下雨了。
暑氣未褪的秋日傍晚,就這樣猝不及防地大雨瓢潑。
那一年,十八歲的倆人挽手抱肩,相對展顔放肆而笑。他們在泥濘的草木間穿行,抛卻了王侯将相的孤高自傲,像燃燒不盡的紅楓林一般自由生長。
在陷入昔年笑鬧的溫熱回憶中,有人掐着他的臉頰,将冰冷的液體灌進口中。
鎖鍊晃動,常擁宸被激醒,長睫毛閃幾下,來者面容從模糊到清晰,清晰得萬分熟悉。
這人樣貌風流小白臉,正是他那最鐵的狐朋狗友。
李汝钰給他灌完那一瓶深色水液,又俯身拿起常擁宸最愛吃的糕點,用手碾碎了,強行一點點喂進他嘴裡。
常擁宸身上的鎖鍊開始劇烈搖晃,他躲不開李汝钰強塞的糕點碎塊,吐了還要被掰着臉重新咽下去。
他擰起一口氣,嘶啞着喉嚨罵道:“李汝钰,你幹什麼!”
當意識回魂,他隻覺得鼻腔裡一股鐵鏽味,緩緩的就有血流出來,瞬間惡心作嘔。
“你剛才……給我喝的什麼?”
李汝钰靠近他,撫去他唇邊殷紅的血迹。這樣的血色讓他想起多年前,他第一次換個身份上京城,第一次重新看見他親手養大的孩子、穿上紅裳有多麼光鮮奪目。
那是皇城絕色繁華中,最惹人注目的存在。
曾幾何時,又隻躲在他的黑鬥篷後呢。
于是他幽幽地笑了,說:“你不知道嗎?我給你喂的,從小到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