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姨雖說看着顧驚山長大卻總是有些怵這遠近聞名的玉面菩薩,總覺他的溫和有禮隻是冰山露出的一小截透亮的藍。
用最讓人沒有防備的顔色隐藏住了海面下的深不見底。
張姨刻意避開了他的視線,摩挲着兩隻手,歎道:“薛老一直抗拒去醫院,每年的檢查我們都得勸他好一陣他才肯動身,往年沒有問題也就罷了,一年也不過去那一次。”
“偏偏就今年出了問題,要是你不在我都不知道該和誰說去。”
張姨臉上的焦慮不似作假,是真擔心薛怡年有什麼事,隻是語焉不詳說不上是故意還是有意。
顧驚山無聲和她對視了一會兒,就在張姨以為無果的時候平靜道:“我來勸他。”
雖然張姨說是抽個時間,但顧驚山不難看出她的欲言又止。
薛怡年年事已高,早年間還做過心髒塔橋手術,遇到意外自然是越早發現越好。
隻是……薛宅的人少有如此自作主張的。
顧驚山神色未變,推開書房門見到整裝待發的薛怡年的時候又還有什麼不明白。他斂下眼裡的情緒,陪着氣色不錯的老爺子一同去了醫院。
萬主任是負責薛怡年的醫生,知道他們今晚來複查便一直沒走,派了自己手下的研究生去門口接人。
一行人暢通無阻地從醫院的内部通道上去,直達貴賓區。
萬主任看見顧驚山眼神一亮,眼神稱的上熟稔。
隻是當下有更重要的事要忙,隻好止住自己的話頭先一步帶着薛怡年去做更細緻的檢查。讓他手下的得意弟子帶顧驚山去辦公室,交代一下薛怡年這些年來的檢查情況。
顧驚山眼裡沒什麼情緒,側耳傾聽着薛怡年近年來的檢查結果,兩手交疊在翹起的膝蓋,不時輕點着。
他這幅姿态很有上位者從百忙之中抽出個時間,給人一個見面的機會的意味,一點也不像是關心病人而焦心灼肺的家屬。
研究生也姓萬,叫萬佳,算得上萬主任離了十萬八千裡本家,不知是不是受顧驚山的影響說着說着不免帶上了些專業術語。
“血肌酐的水平還算正常……肝膽管樹枝狀擴張,膽囊輕微腫大……”
萬佳不帶标點符号地說了一通,換氣的間隙突然想起來自己的輸出對象是個普通人,他尴尬一笑,不好意思道:“對不住,最近在和萬主任做病人的臨床研究,一時間還沒把語言系統轉換過來,我再跟您重新說一遍?”
奇了怪了,怎麼感覺在這人面前跟開組會彙報一樣?
顧驚山:“不用,繼續吧。”
萬佳一時有些好奇了,問道:“您聽得懂?”
顧驚山點頭。
萬佳驚了:“您平時對醫學有所研究?”
這可了不得,萬佳可沒聽說萬主任說過這位是個醫學生。
像這種高知分子應該是人自己平時就涉獵極廣,萬佳平時也會遇到儲備了半壺水的知識分子和自己讨論病情。
不過那都有來有往,像顧驚山這樣沉默寡言隻顧着聽的倒是少數。
顧驚山沒打算細說,垂下眼簾,簡單道:“以前學過一些。”
“哦,”萬佳道,“害,那我抓緊說完。”
一大堆更為晦澀複雜的專業術語鑽進顧驚山的耳朵,接受的信息在腦海裡沒有任何梗阻地直接轉化為了通俗易懂的文字。
他的大腦裡像是藏了一本書,自動翻譯着這本該陌生的一切。
薛怡年的檢查做得很快,萬主任陪他一同從檢查室走了出來,當着顧驚山的面心有餘悸地舒了口氣:
“薛老,放心吧,您身體健康着呢。想來是今天那台機子出了問題,好幾個病人都查出了一樣的問題。”
薛怡年沒計較這本可以避免的錯誤,心情還算不錯地和萬主任寒暄了幾句。
他看着等待的顧驚山寬慰一笑,“健康着呢,好了,秦岩那邊不還催着你嗎,趕緊去吧。”
顧驚山朝兩人微微颔首,不失禮節地走了,從頭到尾都沒表現出任何差錯和不對。
看着電梯門合上薛怡年才和萬主任慢悠悠地轉到了辦公室。
萬主任把白大褂挂上,帶着幾分懷念道:“我都有好幾年沒見着他了。想當初他在這桌前看病曆的時候,活像是在審問我。”
薛怡年搖了搖頭,“慣是這樣的,端着個将軍的架勢看誰都是兵。”
萬主任促狹地笑了下,“今天我可是給你做足了戲,你到底想幹嗎?”
萬主任實在不解,這人為什麼定要讓他在今天故意打個電活過去。要他看,用的理由也不甚高明,那種低級的錯誤能發生在他萬山身上?
薛怡年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有些東西過去了才叫坎,過不去,叫山。”
“我看他當初也沒什麼異常,”萬山歎了口氣道:“要我說啊,就是自信心被打擊了。”
含着金湯勺出生的人活了十八年,每一步都走在金子上,金子越壘越高,人卻是被風吹一下就掉了下來。
薛怡年唇角的笑淡了些,心思有些沉重。
他這個外孫心比天高,從來都是想要什麼就有什麼,幹什麼都是最拔尖的,沒受過一點挫折。
“人這一輩子關關難過關關過,偏偏就他卡在了最難過的一關。”薛怡年閉了閉眼,呼出一口濁氣。
誰能料想到玉石做的觀音像會生出青苔的潮濕。
“我現在隻盼他找回點曾經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