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識緣做了一個夢。
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掉進了食夢貘的陷阱,但卻沒辦法從夢中醒來。
“道長~”
“……”
隻是聽到這聲纏綿悱恻的呼喚,邬識緣的心情瞬間變得郁悶起來:“怎麼哪兒都有你?”
開誠布公聊過之後,他對變态的容忍度大幅度提高,主要是不忍也沒辦法,打又打不過,躲又躲不開,此人有如附骨之疽,比他的宿命還難以擺脫。
“道長想我,我便會出現。”
虛無缥缈的霧氣從身後将邬識緣擁入懷中,嚴絲合縫,隔絕了外界的事物。
“這是食夢貘帶來的夢境,如果不是你跟蹤我,是進不到這裡來的。”邬識緣無情道。
言下之意就四個字:我沒想你。
他以前收過狐妖和豔鬼,此二者皆魅惑之術了得,纏人的功夫更是一絕,可和他身上黏着的變态相比還是棋差一着。如果不是見過變态真身,邬識緣都要懷疑他是男狐所化,特地來吸他精氣的。
“那是我弄錯了,是我想道長,所以道長大發慈悲,入我夢來。”他從善如流改了口,脾氣好得不像會拿九霄觀所有人的性命威脅邬識緣,“春夢了無痕,得見意中人,我的運氣真不錯。”
邬識緣:“……”
“道長怎麼不說話,在想什麼?”
“想我流年不利,出去後該燒小人,化太歲。”
“……”
食夢貘所造的夢境并非真實的夢,介于夢與幻境之間,夢境内容會随主導者的心意變化,或許令人沉溺,或許暗藏殺機,總之不能及時逃離,就會永遠沉睡在夢裡。
自黃泉客棧的主人之後,江湖上再未出現過擁有食夢貘的修相者,對此流傳下來的記載也少得可憐。
邬識緣拼命回憶着老祖宗留下的記載,幻夢殺人,夢中的傷亡是真實的,因此在尋找夢境破綻的時候要避開各種傷害。
首先要做的,是要讓他的夢恢複正常。
“你能暫時離開嗎?”邬識緣忍辱負重,和黏在他身上的一團霧氣打着商量,“你在這裡會影響我的夢境,隻有你走了,我才能找到出去的辦法。”
“道長的意思是,我留在這裡會影響你?”
“沒錯。”
“我在道長心目中竟然如此重要,靜靜地陪着你,都能占據道長的全部心神。”
邬識緣:???
“道長好愛我,我好感動。”
“……”
你是不是聽不懂人話?
邬識緣深吸一口氣,擠出一個笑:“感動完了,你現在能離開了嗎?”
“不能。”
邬識緣:“……”
“宿命是道長心裡過不去的坎,食夢貘最擅長利用人的弱點,倘若又回到渡劫那天,你能走出來嗎?”變态義正詞嚴,“我要留下來保護道長。”
邬識緣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之中。生與死,參不破,他以為時間會帶走遲疑和彷徨,可到頭來還是沒辦法坦然以待。
或許在他的潛意識裡,很希望有變态這樣的人幫他逆天改命。
在接受這一點後,眼前的畫面頓時發生了變化。濃霧散盡,腳下的混沌世界化作無垠曠野,一間茅草屋矗立在不遠處,屋子外貼着熟悉的大紅囍字。
邬識緣不由得愣了下神:“這是……”
仿佛回到了尋芳鎮,續上了沒有進行到底的成親儀式。
“原來君心似我心,道長也對這件事念念不忘。”
黏在他背後的聲音飄遠,身着嫁衣的新娘憑空出現在眼前,一段紅綢纏住邬識緣手腕,将他拉近:“擇日不如撞日,道長,今日補上我們落下的拜堂和洞房,可好?”
嘴上征求意見,不等邬識緣開口,他就急不可耐地拉着人進了屋子。
喜堂上空無一人,既無高堂,也沒賓客,除了喜慶的裝飾以外,沒有半點拜堂成親的樣子。
“一拜天地,願我與道長同生共死,不離不棄。”
“二拜日月,願我與道長同舟共濟,得成比目。”
“三拜……”
一手微涼的手握上來,邬識緣回過神,急聲斥道:“荒唐!”
“人間貪嗔癡妄,落到紙面上都是荒唐一言,世人皆有可求不可求,道長乃我唯一所求,我助道長得償所願,求道長全我一片癡心。”
那隻手仿佛有魔力一般,邬識緣甩不開掙不脫,被他牽着,拜過天地與日月星辰。
“到最後一拜了。”
那隻手撫上邬識緣的雙眼,不過須臾之間,紅蓋頭就被蓋到了邬識緣的頭頂,隔着薄薄的蓋頭,微涼的指尖攀上邬識緣的後頸,輕輕往下壓了壓:“夫夫對拜。”
那隻手抽離時,在邬識緣的右耳上重重地捏了一下。
“禮成。”
失去挾制的第一時間,邬識緣就掀開了蓋頭,壓着他拜堂的新娘早已逃之夭夭,隻剩一縷青絲從半空中飄落:“夫君,你的頭發我收下了,這是回禮。”
“……”
艹!去你娘的!
修心修性的信條抛之腦後,邬識緣罵罵咧咧,将那縷打了結的頭發狠狠摔在地上。
成親有結發的儀式,要從新郎和新娘的頭發上剪下一縷,用紅線捆綁,寓意兩人自此結發同心,不離不棄。
做個夢,被人壓着拜了堂可還行?!
邬識緣氣不打一處來,對着那縷頭發踩了好幾腳,正打算撚一星靈火燒個幹幹淨淨,忽然動作一頓。
九霄觀内有尋蹤追影的術法,拿到對方的貼身之物,就可以追查行蹤。變态神龍見首不見尾,迄今為止,這縷頭發是他唯一留下的東西。
邬識緣深吸一口氣,做賊似的左右張望了一圈,撿起被踩得亂七八糟的頭發,小心翼翼地擦幹淨,理順。
希望那變态是真的離開了,不然讓他看到,肯定又要誤會。
新娘離開了,眼前的場面卻沒有發生變化,邬識緣将屋子裡裡外外搜了一遍,發現了些許細微的差别,比如窗戶上突然多出來一朵花——绮芳花。
不是畫在窗紙上的,而是一朵真實的花,嬌豔欲滴。
邬識緣皺了下眉頭,绮芳花早在百年前就滅絕了,尋芳鎮再尋不出一朵,花妖死後,绮芳花失去了再生的可能,為什麼這裡會有一朵活生生的绮芳花?
他戳了下花瓣,一股清淡的甜香随風飄蕩。
“多謝道長救命之恩。”
邬識緣怔了一下,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這道聲音屬于死去的花妖:“我救了你?”
“如果不是道長,我現在已經魂飛魄散了。”绮芳花随風搖曳,舒展開枝葉,“是道長為我重塑本體,查明當年真相并不是我看到的那樣,大恩大德,小妖沒齒難忘。”
“嗯?”
當年的真相已經蓋棺定論,難不成還有其他反轉嗎?
邬識緣心生困惑。
“可惜我罪孽深重,無法修成正果,怕是要辜負道長的良苦用心了。”
花妖輕聲吟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複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道長,你說我與秦郎生生死死,陰陽兩别,可是因為情未至?”
不待邬識緣開口,她又低低唱起:“人易老,事多妨,夢難長。一點深情,三分淺土,半壁斜陽……”
聲調婉轉,卻暗含滄桑之态。
邬識緣看到花妖就想起滿身是血走向他的變态,執着于情愛的人不願回頭,就算彌足深陷也甘之如饴,将一生都搭在一個人身上。
他忽然心驚,一股難以言明的震撼油然而生。
為他而來——這四個字說起來輕巧,其中蘊含的深情厚意重得能溺死人,就好像他是那人與這個世間的唯一聯系。
“我以為那場親事是假戲,到頭來才知曉,他是真的想娶我,想與我執手一生。”花妖忽然悲戚,字字泣血,帶着濃重的哭腔,“道長,是我負了他,傷了他……他無法複生,定是不願再見我了,我欠他的,該還他了。”
花瓣片片飄零,香氣散去。
“道長,假戲情深亦是得來不易,莫要如我一般,失去了才追悔莫及。”
绮芳花枯成粉末,這一次連一片花瓣都沒有留下,死得徹徹底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