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梓語給幾位前輩斟了茶,輕笑着答道:“天晟十六年,宗謙大人任主考的那屆。”
“那就是了,我還記得那年是暖春,桃花開得格外早。”
“那算起來也是三年了呢,比林少卿在太府寺的時間都長。”姚镌端了茶啄飲一口,“三年一考一擢,你年紀輕,明年春闱一過,翰林院的缺補滿,也就輪到你們這一批依考核評定結果調整。”
“是,可惜我資質欠佳,恐怕要辜負老師的期待了。”文梓語低頭掩飾眼中的落寞,面上不好意思笑了笑,“比不得林少卿少年高才。”
林翊沒料到話題轉到她身上,擡頭瞧了一眼較她年長幾歲的文梓語。
姚镌年長諸人許多,雖不擅辭令,卻瞬間明白方才的話題不當,忙找補道:“哪能這麼比啊……”說着,卻又不知該如何繼續。
說對方好歹經曆過會試與殿試,不比自己舉人出身?說林翊未經科舉,未來仕途更進一步或有阻礙?說人家有自幼拜名師求學,不是他們這種老儒生教出來的學生能比?說元相雖隻是對方名義上的座師,好歹師生名分擺在,不比林翊的老師直接發配邊疆?
姚镌想了想,皆不妥,一不小心就會開罪兩方,一時急得額頭直冒汗,後悔自己起了這麼個危險話頭。
還是林翊笑着出來回旋,“自然是比不得的,文主簿可是謝貞大人從吏部主事、司農寺的安少卿手下搶來的人,賦稅那一道策論答得有多好府内同僚也都是知曉的。若非受初次授官‘同進士出身’的職級不得越過前二甲的限制,說不準我同袁少卿也得退位讓賢。”
“你們也沒少見,去年謝貞大人在那處恨鐵不成鋼訓我跟袁宿。”說着,林翊指了指濛濛細雨中的石桌,笑容十分無奈,“那會子罰站,袁宿時不時跟姚主簿使眼色,讓他記得找借口請走謝大人,好溜之大吉,可惜姚大人走路從來目不斜視,幾次叫袁宿哀歎‘眉眼抛給瞎子看’。”
一衆人聽林翊這話,幾乎能透過那朦胧細雨想到謝大人在時大馬金刀的姿勢與橫眉冷對的表情,一時樂不可支,無比感懷。
不比如今溫文爾雅,如玉如水般脾氣的荀璐,謝貞是那種典型的較真又不失靈活的寒門士子性格,隻是管教府衙時方法比較獨特。
不比荀太府的賞罰分明,權責到人,謝貞有什麼事情隻會同林、袁二人交代、對接;相應的,出了問題也隻會找兩人的麻煩。當然,有什麼不順心如意、偶爾壞脾氣的時候,也隻朝為首的林翊與袁宿發飙。
且,誇的時候少,訓的時候多。
林翊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暗自算起了太府寺諸人上任的順序。
說來也巧——
謝貞不消說,任職七載,算來竟是天晟十二年就在的老人。從太府少卿到權太府寺卿再到坐穩大司農的位置,一路走來艱辛坎坷不足為外人道也。
姚镌與文梓語二人則都是天晟十六年補缺進來的新人。隻不過前者是考擢至此,後者則是及第後初次選官授職,縱然品銜相同,高下卻十分明顯。
再然後,就是天晟十七年,林翊與袁宿一前一後入太府寺。後者由陛下一道明旨直接由白身任太府寺少卿,前者于今年春接了因病請辭往許州安養的夏謙老大人的班。
文梓語……林翊擡眸瞧他,恰逢對方擡頭,清亮的眼眸同對方目光相接,卻見對方謙虛扯了扯嘴角,垂眸避開了她的打量,心緩緩下沉。
“諸人且去忙吧,今日天色不好,早些忙完歸家也是好的。”微笑着朝諸人點頭,林翊抱起今日新送來的歸田冊往歸檔的府庫走去。
文梓語偏頭一看,林翊的身影被檐下糊窗的光影遮去,消失在衆人的視線外。
另一邊,林翊手持歸田冊對照着豐、閩二州過往的鱗冊估算稅賦增減,手邊又翻開了兩卷厚厚的賬本,兩把算盤上下并排,一同擱在書案左上角,左右開弓、一心二用。她心算本事不差,兩州稅賦這般龐大的數字仍是叫人不敢怠慢。
鱗冊不同其他官府文書,細緻程度遠超尋常輿圖,不僅記載了州郡土地之界限,更分門别類将農田的位置、形狀、面積等一應信息登記在冊。若說賦稅賬本是地方官吏将所收稅銀登記造冊的政績成果,那鱗冊圖譜就是地方府衙征稅召丁的權柄依仗。
耗費人力物力不知凡幾,才得書頁幾紮。藏書閣之外,太府寺的鱗冊最全。即便如此,若非荀璐攜幾名斷文識字的仆從一道勘正,林翊也沒法估算出準确結果。
啪嗒、啪嗒。
最左側一排的算珠也上下移位,停筆将所得數字列明,林翊昏沉着腦子擡眸,才聽見窗外裁紙的沙沙聲,就嗅得一陣苦澀的暖木之香,淺淡悠遠,深沉複雜。桐油刷上三道,與濕潤的空氣浸潤在一處,有些沉,有些涼。每多一遍,紙上蘊含的歲月便濃上幾分。
突然,稀碎的動靜被一聲尖利的哀嚎劃破,繁複的馬蹄聲疊在一塊,震踏得硯台旁白瓷碟中淺淺的清水也蘊出水波。
“啪。”
林翊收拾的動作一頓。
“啪!”
飛速将桌案文冊歸位,林翊眉頭緊皺快步出了府庫,往聲音所在的方向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