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荞舒了口長氣,福了福身,懂事地退下了。
坐在榻上的夏淑晴彈開了似的,猛地起身,朝朱珩小跑去。
他風塵仆仆的,臉上有遮掩不住的疲意,狐氅上沾了銀灰色的雪粒。她便為他解下,撣了撣毛,灑落的雪像一顆顆針,深深紮進地裡。
屋内都冷了幾分。
她主動牽起了他的手,想給他暖暖。
當冷熱相觸,兩顆心融為一攤水,朱珩繃直的唇線像兵線潰散,輕吸了口氣,疲倦一掃而過,眉眼溫柔許多。
這一瞬間,夏淑晴竟覺得很熟悉,不是場景,而是氛圍與溫暖。
靜默片刻,兩人突然同時開口搶說,都愣了愣,笑出聲。
朱珩莞爾:“你先說。”
“你吃飯了嗎?”
“……沒有。”
怕她擔心,他本想謊稱吃過了,但更怕欺騙她。
像是早就料到了,夏淑晴并不驚奇,拉着他坐到桌子旁,打開了食盒,裡頭全是阿荞剛備好的菜肴。
夏淑晴甜滋滋地笑起來:“太子殿下辛苦啦!”
朱珩驚詫了一瞬,飯香味撲鼻,愛人笑靥如花,他悄悄想上天許願,祈禱讓這一刻再漫長點。
“不過,我要說的事不是這個。”夏淑晴一頓,“你知道我今天遇到誰了嗎?”
“好難猜……是誰?”見她如此興奮,朱珩不願拂了興緻,刻意将思考放慢。
果然,她下一秒就激動地公布答案了,然而答案是“紀畫師紀杉”。
朱珩輕輕蹙了蹙眉:“他怎會在兖州?”
“你不知道嗎,在宮中時他比我們還先啟程,說是要來采風,勘察一番後繪制實圖供皇上參考……這些都不打緊,我想說的是他今日來找我尋仇了。”
朱珩擱下碗筷,以為自己沒聽清:“尋仇?他傷了你?”
“是……也不是。他知道我失憶了,把我一年前墜馬的事說了一遍,好講了他被連坐,收了腐刑。”夏淑晴聳肩,“與其說是尋仇,倒不如說是來下戰書的。”
“他父親紀仲銘被斬是我決定的。”
朱珩表情嚴肅認真,無疑是肯定了紀杉講的故事。
依如今形勢,她若斥責起他為何濫用權勢,紀仲銘罪不至死,被他判得如此嚴重,他可以全盤托出。
然而夏淑晴沒有片刻猶豫,不假思索,脫口而出:“你怎麼也說話隻講一半?”
“什麼?”
“定是他還犯了别的錯,被你找到證據,才能夠定罪。”
夏淑晴嚴肅的表情裡,還透露了一股對他多慮的鄙夷,看上去匪疑所思極了。
使得朱珩忽地笑出了聲。
從前連喝藥都能把他想象成十惡不赦的惡人,如今倒還替他說起話來。
這種感覺,還……挺爽的。
夏淑晴:“所以你覺得,紀杉真的會對我下手嗎?”
她不怕,但是嫌煩。人生苦短,本來防着刺客就心煩,結果又來了個紀杉!
想到刺客,夢中的那方手絹再次在腦海裡浮現。
手絹,慈水寺,紀杉。
三個本毫無關聯的詞彙突然生出了腳,走到一起,打了照面,夏淑晴突然靈光乍現——
紀杉是給他們一路使絆子的人嗎?
紀杉所求助的高人會不會是梁固,或是慶王?
不等她詢問,朱珩出聲道:“眼下暫時管不了他,因為打仗了,起義軍在慶陽府爆發,同時慶王在甘州發動兵變,以清君側的名義,抵達京城。”
長夜寂靜,他的聲音極其清楚地傳入她耳中,内容嚴峻,一股寒冷悄然爬上她的背脊。
她登時惴惴不安,語無倫次道:“起義、兵變……你是何打算?”
“正面迎敵。”
“現在往京城趕嗎?”夏淑晴攥緊了衣角,聲音有些忐忑,“為何如此突然,還這般同步,起義軍會不會與慶王有些關系?”
“目前還不能返程,至于他們的關系,尚且不能下定論。”
朱珩握緊她的手,輕輕拍了兩下,像是在哄她,但遠遠抵不過事實的殘酷:“兖州是南北交通要沖,起義軍多半想控制運河沿線,所以他們正在往這裡打來。我今晚去城門守着,你關緊門窗,好好睡一覺,明日太陽照常升起。”
“不行!我要同你一起守城!”夏淑晴心急火燎,帶着哭腔着急地阻止他。
“今晚多半不會開戰的,别怕。”
朱珩面上帶着笑,眼底卻泛起淚光,用力抽掉她反抓的手指,一根根手指掰開,心被絞成了一片片。
夏淑晴抱住他的腰:“要麼别去,要麼就帶上我!”
一種悭吝自私的念頭油然而生——她不想讓他當蓋世英雄了,天下蒼生若要怪罪,罰她一人即可。
否則就讓她陪着他,同生共死,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