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無缺道:“我原本擔心她一人陪大姑姑住在這裡周全不過來,聽你這麼說,倒有意外之喜。”
小魚兒拉了他的手道:“世上多的是有心栽花,無心插柳。你的真氣不是順暢多了嗎,再進一步肯定不難,你别急。”
正如邀月執意讓他們彼此相殘,卻抵不過他們的惺惺相惜;宮女們懼怕邀月,隻有周芙敢孤身來此,或成一代高手。
行至寬敞大道,太陽已沒過山頭,二人在漸漸明朗的夜色中回到客棧,已月上中天。
小魚兒對着燭光看手裡借來的話本,許久都未翻動一頁。花無缺調息完畢,就見他怔怔望着自己,向他伸手,道:“小魚兒。”
小魚兒合上話本,湊到他身邊,竟比花無缺本人還要緊張,“怎麼樣?”
花無缺道:“豁然開朗,最多三五日時間就能有所進益。”
小魚兒咧嘴笑道:“那很好啊,做成了這件事,才算不虛此行。”
花無缺歎息一聲:“今天在山間小築,大姑姑還對我說了别的話。”
那時小魚兒離開房間後,邀月傳授了明玉心訣,待他的真氣調理完畢,問:“你的武功進益,比之以往,如何?”
花無缺回答:“比以往慢些。但武學之道越是深入,越難突破,這是常理。”
邀月又問:“那你可知,我為何用了将近二十年才參破明玉功第九層?”
天外天所發生的事,小魚兒都一五一十地告知于他,花無缺知曉内情,此刻萬萬不能回答的。
邀月起身下榻,端起矮幾上巴掌大的白瓷茶盞,輕抿一口,緩緩說道:“因為江楓。就是因為他,我有了凡俗之苦,遲遲未能進境,皆是‘心境’之故。”
花無缺:“敢問大姑姑,這心境二字,究竟何解?”
“習武須用心專一,和明玉功同屬一脈的移花功法更是如此。”邀月冷漠地說,“所有的俗世情感都是牽絆負累,想登峰造極,就要無情無欲,四大皆空,忘記一切,包括你自己。”
移花宮功法高深精純,須心無雜念,專心一意,才能參透其中奧妙。這也是為何移花宮看起來高高在上,如置雲端,其中有邀月憐星自身的緣故,也有武功奧秘所限。花無缺“避世”之後踏入紅塵,自然要經曆一番坎坷。
小魚兒則與他相反。他在惡人谷這個“小江湖”長大,五絕秘籍更是融合百家之長,來自于紅塵,就要立于紅塵中,将人間的悲喜憂愁化為己用。
花無缺想了很久,輕聲說道:“或許從前的我可以做到,現在回頭,隻怕有些難了。”
邀月回過身來,平靜無波的眼眸注視着花無缺,“如果我要你留下,并且将明玉功傳授予你,你也做不到嗎?”
花無缺斂整衣袍,端端正正地站在她面前,這個問題比方才所有的話都重要,他卻不必思考,亦毫不猶豫。
“我注定被塵世情感所牽絆,無緣修成明玉功了。”
邀月走到窗沿邊,雪白長裙在日光照耀下,泛起薄光。她推開那扇三尺寬的窗戶,這處小屋正對着王屋山最高峰,峰頂有座寶塔,高聳入雲,仿佛可以一步登天。
花無缺随着她站在窗前,眺望山色。半山腰植被茂盛,郁郁蔥蔥,愈至頂峰,愈是高處不勝寒,唯有蒼山岩石壯麗恢弘。
“你是我的弟子,是移花宮門下。”
邀月并未從眼前的壯闊之景中抽離,她的聲音漫不經心,卻飽含強大的力量,世間沒有人可以抵抗這種力量、不專注地聽她說話。
“明玉功失傳百年,古往今來,練這功夫的有六人,憐星又未能練至第九層,所以天下武林,能夠完全練成的隻有五人。憑你的根基,最多不惑之年就能練到第八層,再過幾年就能突破第九層,你就是練成明玉功的第六人,燕南天都無法撼動你分毫!所有人都會記得你的名字,移花宮之名也将流傳百世!”
天下無敵,流芳千古,是多少習武之人的畢生追求,由邀月這位武林宗師親口說出,就像把一顆無價明珠親手送到面前,唾手可得。
花無缺沉思良久。其實他無須深思熟慮,因為答案早在心中,堅定不移,他并非在思考邀月的話,而是回答的方式。“我聽說,曾經有位沈大俠練成了明玉功。”
邀月道:“不錯,沈老前輩是百年一見的武學奇才,即便是他,也用了三十年才練成。”
花無缺問道:“沈老前輩是否也有被俗事煩擾的時候?”
邀月轉頭看着他,目光似乎在為那逝去的俠者感慨,“否則他也不至于耗費三十年。”
“您時常會想起小姑姑嗎?”
邀月微微一怔,就聽花無缺接着道:“您對小姑姑還有愧疚之情嗎?”
“你在外面逍遙慣了,忘了移花宮的規矩,竟敢這樣對我說話!”邀月冷冷瞪着他,語氣傲然尖刻,有了幾分從前的偏執模樣,也暴露了心底最深的脆弱。
妹妹的死,是深入靈魂的痛;而眼前她傾注了無數心血的年輕人,連自己都分不清對他有多少利用多少真情的孩子,從踏入江湖尋找江小魚的那刻起,就永遠脫離了她的掌心。
“弟子不敢冒犯,更不願辜負您的好意,才一定要說個清楚。”花無缺深吸一口氣,撩袍跪了下來。這是他第二次反抗邀月,兩次抉擇都是關乎人生性命的大事,才顯得那麼驚心動魄。
“我沒有沈老前輩的天賦,也不想再做無心無念之人,更無意問鼎武林。世間能讓我牽挂的人、惦念的事寥寥無幾,若連他都忘記,無缺身如飄萍,修成蓋世無雙的功夫又有什麼意義?”他擡起頭,孤注一擲地說道,“大姑姑,而今您心中可否有一個甯願忘卻自己,也不願失去的人?那個人是小姑姑嗎?”
說完,他重新垂首,等待着對方的怒火。
邀月冷笑,盯着他無所畏懼的眼眸,道:“很好,花無缺,這些年你很有長進,好的很。”
花無缺肩膀微沉,雙手扶地鄭重叩首:“從出生起被您帶回移花宮,都是您替我指的路,如今我想自己試試。”
小魚兒聽完他的轉述,久久不能回神,又有些後怕,“你膽子也太大了,竟敢那樣問她。”
花無缺撫摸着小魚兒的手掌,柔聲道:“也是這兩年大姑姑心性大變,否則我倒真不敢開口,還有小姑姑的死……”
邀月是嚴師,憐星更像一位母親,給了他少有的關懷。那時邀月為了阻止憐星破壞他們的決鬥,狠心殺了她,花無缺難免心有芥蒂,他能做的,也不過是替九泉之下的憐星問上一問。
“難怪她要當着我的面提起燒手劄的事。”小魚兒搖頭苦笑,“這等神功秘籍,她認定我會好奇打開看一看,說不定還會勸你回心轉意。”
“你會嗎?”
“會啊。等你練成了,我就有江湖第一的哥哥護着,天子坐明堂,我就是江湖中的‘小天子’。”
“真的嗎?”
“隻要你想,我都支持。”小魚兒的笑意漸漸斂去,因為這不再是一句玩笑話,“如果你随她留下,出關時寫信告訴我,我來看你。”
“随大姑姑習武,最初少說要閉關兩三載,我不想離開你。”
能被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是一件幸福的事,現在小魚兒卻擔心自己在天平上的分量太重。
“你才二十歲,整日在深山老林裡确實不好,但你本用的移花宮武學,明玉功千載難逢又順理成章,即便我陪着你,你不那麼用心,隻練了六七層,天下也難逢敵手。”
“竟然有一天,你和她會站在同一條線上。”花無缺何嘗不知這是兩全其美的辦法,可他決定的事,就不會動搖。
小魚兒目光閃動,心中既動容又酸澀,慢慢說道:“我才不會幫她,我是在幫我自己。免得你因為一時沖動造成來日遺憾,反而來怪我沒有勸阻你。”他停頓須臾,語氣變得溫柔下來,“花無缺,不要讓我變成你的絆腳石。”
花無缺怎會不懂他的心意,他托着小魚兒的臉,輕輕揉了揉對方未能舒展的眉心,“你不必擔心,不必顧慮,我想得很清楚,明玉功固然很好,但那終究是站在前人的影子裡,巍巍高峰隻有自己一步一步登上去才有意思。”他笑着說:“她們能夠創造新的武功,我也可以,那才是真正屬于我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