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聶沉默片刻,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劍柄上的紋路。山風卷着焦土的氣息掠過,他仿佛又看見那個瘦高的身影立在章台宮的高階上。
"他讨厭黑。"蓋聶低聲道,"夜裡總要留一盞燈。"
"他讀書時喜歡用手指卷着發梢,背錯一個字就扯自己一下。"蓋聶望着遠處明滅的火光,"有次我見他額角結了血痂,他說是夜裡做夢驚着了,撞在案幾上。"
山霧漫上來,蓋聶的聲音像浸了水的絹帛。
"有一次,廷尉斥他違背祖制,他卻反問:'商君變法時,可曾遵循過什麼祖制?那夜他在藏書閣重讀《商君書》,朱筆批注:'法不可不變,然變之者當知為何而變。'"
顧禦諸笑了。她擡手接住一片飄落的焦葉,葉脈在月光下宛如龜裂的陶俑。
"那年韓非先生忌日,他在章台宮後殿設了祭壇...用的全是楚地進貢的香草。"
顧禦諸的瞳孔微微收縮:"他祭韓非?"
"祭壇上還放着半卷《孤憤》。韓非死後,他常常歎息:秦得天下而失韓非,如得利刃而斷其魂。"
顧禦諸枕在他的膝蓋上,他卻感覺不到任何濕潤,他看着她的側臉:似乎奇異地平靜。
“阿雲若想哭,便哭出來罷。興許好受些。”
隻見顧禦諸搖搖頭,輕聲說:“為他而流的淚,早就幹了…唯有血在懷念…。”
……
燭火搖曳,藥爐咕嘟作響。嬴政靠在榻上,手中握着半卷奏章,目光卻落在窗邊顧禦諸的背影上。她正低頭攪動藥湯,一縷白發垂落藥罐邊沿,險些被蒸汽沾濕。
嬴政靠在青玉枕上,手中竹簡的韋編已有些松散。他望着殿角漏下的月光——那光亮恰巧停在她發間,像極了當年茅草屋縫隙裡漏進的星輝。
嬴政突然咳嗽起來,指節泛白: "蘭。…"
顧禦諸頭也不回,用銀匙刮過罐底: "叫魂似的…再等半刻。"
爐上藥湯咕嘟作響,混着窗外梧桐葉飄落的沙沙聲。一片金黃的葉子被風吹進窗棂,浮在藥湯表面。她皺眉挑出葉子,指尖被燙得微紅。
嬴政突然輕笑一聲: "十幾年前你在鹹陽與朕相處時……煮藥也會挑落葉麼?"
顧禦諸甩了甩手指: "那時候用瓦片煎的。"
她轉身時,月影恰好掠過嬴政的手背——那裡有道舊疤,是十三歲練劍時被竹簡劃傷的。兩人目光在疤痕上一觸即分。
"朕記得你總把薄荷葉揉碎了敷傷口。"
顧禦諸的動作頓了頓: "現在不敷了?"
嬴政将竹簡擱在案上,青銅鎮紙當啷一響: "後來那些太醫,隻會說'陛下萬壽無疆'。"
藥香突然濃烈起來。她低頭看爐火,發現是那片梧桐葉在餘燼裡卷曲燃燒,散發出松木般的焦香。
顧禦諸遞過藥碗: "喝吧,加了蜂蜜。"
嬴政卻不接,盯着她腕間紅痕: "苦嗎?"
殿外傳來打更聲,驚起檐下栖鳥。撲棱棱的振翅聲裡,她突然把藥碗湊到他唇邊。
顧禦諸挑眉問: "怕苦?多大了?"
他握住她手腕就勢飲盡,一滴藥汁順着下颌滑落。她下意識用袖口去擦,布料卻勾住了他衣襟上的玉璜。
月光忽然大亮。原來雲散了,滿殿都是梧桐枝桠的碎影。她抽回手的動作太急,帶翻了案頭一盞魚燈。
"睡吧,明日還要聽李斯吵架。" 顧禦諸背身收拾藥爐。
嬴政望着她蹲下的背影——白發垂落處,露出一截後頸。
"蘭。" 嬴政的聲音浸在陰影裡。
"怎麼。"
"當年茅屋漏雨時,你唱過什麼?" 他的聲音漸弱: "……給朕唱支趙國的童謠吧。"
……
她的指尖輕撫夜荼的刀鞘,語氣平靜地講述着與嬴政的過往。蓋聶在她身側,沉默如松,眼在風中微微晃動。
她不是在懷念暴君,而是在悼念那個雨夜裡——本可以走向另一種結局的、她和那個孩子。
不知多久,她不再說了,呼吸平穩得像是安眠。
蓋聶險些喚她,她卻忽然笑了起來。
顧禦諸離開蓋聶的膝,懶散地伸了個腰,似乎如釋重負。
“不堪回首月明中……他死啦!死得幹淨。”
她猛地回頭,月華照耀她的輪廓,她笑靥明媚,絲毫不似失意。
“帝王之棋非我所能,此般追憶卻再無用處,——不過定會有人記得他的,這般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