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吉麗娜雖是這樣說着,隻待話落了安靜些候着一個答案便是。可一刹那,她的眼裡卻是寫滿了連她自己都讀不懂的情緒。
然而,甯甯一直留意着安吉麗娜的一舉一動,此番自是将這一切收之眼底。
因心知肚明安吉麗娜多有不可言說的為難,當下縱然見抛出了問話,甯甯并未如往常那樣即刻作答。而是讓出些空位,邀她一同坐下。
心中着實猜度了許多有可能說出的答案,誰知先上演的是這一出,倒讓安吉麗娜有些無措,隻得一行應承着,輕笑一聲,挨她坐下。
安吉麗娜學會的第一課就是與人相處時,若自身無所依靠,需得柔中帶剛。隻有句句有回答,才有得着落的機會。因而她很少會讓話落在地上,現下便是如此。
打量着甯甯暫無開口的意思,隻聽安吉麗娜半是自嘲,半是剖析肝膽說道:“一眼就望到底的往年裡,母父嘴上說親道熱毫不吝啬向我表示愛意,可是一遇到不如意順理成章就把我丢開了。所以我學會了嘴甜心苦。”
“踏上新的一段路,遇上共事的同僚,面上喜歡到不行,心裡卻是記恨着我。恨不得哪日親自取了我的命,方能了結憂患,後來他們也确實這樣做了。得了你的助力,我拿起劍和他們鬥。”
“好容易過得舒坦些,發現我太過渺小,自娛自樂還可,别的卻是不能夠的。所謂的伴侶,憑着瞧出我那些個習性,毫不費力敲定我就是個任人揉搓的面團,往後不過把我當個随意支使的木偶。既如此作想,我便随他們去了。”
“層層挑揀下來,身邊可還算知疼知熱的仍是隻有哥哥。他,說也罷,不說也罷。”提及心裡事,過往安吉麗娜皆是那聽衆,饒是怎樣都想不到今日輪着自己了。
因而,她稍有些無所适從,手上又無可料理的事,隻得撫弄起青絲來。一行将簪在發間的白山茶給取下,想着要讓其随這莫格利家族一同消失,又生起些自認不該有的猶豫或是憐惜。
躊躇不決之際,她又繼續适才的話題,“哥哥性子太和軟,所謂退一步海闊天空,真這樣做了不過是親自把自己往死路推。所以,我想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們怎樣待我,我自是十倍還之。事後他總唠叨,我行事武斷專橫了些。然而,依我看,分明他才是那聽不懂話的家夥。”
話落,安吉麗娜更是添了三分惱怒,索性把白花擲出。因許久未動用魔力,難免沒把握住輕重,越過撒在橫橋上的疏影,落在清淺的水面,推開層層漣漪,悠悠蕩蕩随那流水而去。
“總而言之,似乎無論怎樣做我都無法讓他們滿意,不過我的需求總會随現狀做出更改,不求全心全意,隻是一時半刻有那麼些歡愉已足夠了。隻是如今,這樣的我還要再次走向未知,我無法說準自己是否真的做好了前行的準備。”
一面說着,安吉麗娜下意識看向甯甯,不免緊張起來,因而先找了個台階下,“想不到吧,走到今日這個地步,我這樣的人仍在希望有誰能讀懂我,僅僅隻是因為我是我。”
這句并不似前面那些長篇大論,是經過了一步又一步斟酌。俨然是脫口而出也不為過,恰是如此,讓安吉麗娜格外懊悔,同時不免期待起來。
起初與甯甯重逢,充其量為着再遇故人而欣喜,此外再沒有别的所求。不過因着逐漸接觸下來,才另作他想。
在察覺到甯甯又要伸出援手,又看出其中還摻雜着不知從何說起的愧疚,這讓安吉麗娜起了不少興趣,于是她選擇抓住這次能正大光明展示出利用的機會。
此後,得了空閑便預備起這場談判,誰成想好容易到來了,她居然退怯了。
她能無所顧忌地處理那些如潮水般朝自己散發出的惡意,但一面對這樣簡單的善意,仿佛立刻将她帶回到幼時總被迷茫裹挾的時候。
不過細分起來又有所不同,究竟并未讓安吉麗娜感受到痛苦。随即她改變了主意,講起往事是為讓甯甯有個交代,僅此而已。
至于,為何推心置腹,安吉麗娜自個兒亦想不通。
聞言,甯甯沉吟不語,而後先問了這句,“安吉麗娜在你看來,自己是什麼樣的人呢?”見狀,安吉麗娜想了想便立即要答話,可事實上甯甯卻是并未給她預留出時間。
因說道:“不必苛責自己,況且我想美玉應有瑕。能與你合得來的,絕不會在意過多虛妄之事,回家之後亦是。”說畢,甯甯緩緩起身,來至古樹下,撫摸起歲月的印痕。
此時她腰間的金鈴響動不停。再次展眼望過去,古樹盤根,本該人走茶涼,蒼翠欲滴的枝葉日漸泛黃,此番竟奇迹地迎來新生。碧綠色的光絲飛躍至頂端,刮起一道旋風星星點點徐緩落下,直至分布于老樹的枝葉上。
“再者,最開始那一問,我隻想說,你太敏銳細緻了,這些年的風霜雨雪踽踽獨行,我相信你的苦楚,所以我來了。”一面說着,甯甯張開左手,便見一朵盛放的桃花被魔力托住。
此景,安吉麗娜未應聲,眼睛卻是瞬間便亮了,随後隻見甯甯邁着輕快的步伐朝她走來。
因見甯甯在不斷靠近,察覺到她想做些什麼,安吉麗娜一動不動,任由甯甯把花簪在方才白山茶放置的位置。而後又聽甯甯溫聲說道:“我素來信奉有始有終。安吉麗娜是你敲開了我的門,現在請給我一個和你攜手走向黎明機會,好嗎?”
這話一出,安吉麗娜已有些魂魄失守,不過由着習慣,盡管已失了分寸,仍在用尖銳的語氣逼問,隻是那神色卻異常平靜。
“這裡的人都說我是怪物,那麼待回去之後,那方的人便不會介意我是殘缺的、渾身上下皆是不足嗎?”
希望有人聽懂的弦外之音之下藏的是一顆劇烈跳動的心髒,以及一個即将邁出界線的囚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