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從我的手裡搶奪走了它?
我在側過頭躲避詹尼斯視線的時候,頭一次在生命裡,對已經無法更改結局的事情産生了由衷地悔意。
這種酸澀的陌生從心尖浮現,很快讓我的四肢僵硬到不知道應該将自己擺放在哪個位置,像是處于白雪皚皚的環境,卻并沒有一個能夠為我帶來些溫暖的火把。
所有能控制做出的補救方式被封存在我的身體裡,從血管的一端出現在神經末梢的尾巴旁邊,消滅着基因鍊中所有被遺傳來的組合證明,直到,讓我痛苦的承認,如果一切能夠被我找到的事物都如同沾染在指尖上的淚水般,最終都會遠離我,我就不再是屬于任何人的孩子。
可如果我不屬于奧古斯塔斯,不屬于安琪,那我究竟屬于誰?難道是這些總是與我的腳步一起出現在的曲調和旋律,是我永遠都沒有任何辦法找回,也當然沒辦法懂得的我自己?
紛擾着進行提問詞,又自顧自的進行認同與否認。我想将出現在自己肩膀上面的責任感分發,交給總是流竄走動的,每一個我不熟悉名字的派對人物,離開時仍然頻頻回顧的大衛,再到盧奧……
每一個人曾出現在必然會令我丢失吉他路上的角色都在懷疑湧生之前,承擔了我大部分堪稱沉重責任的怒火推脫,但我無法承認,我無法承認,其實他們沒有任何錯,是我,僅僅是我自己親手“遺棄”了奧古斯塔斯留在世界上的最後一件物品。
面對現實帶來的巨大眩暈感要比想象中更加嚴重,我扶着自己發昏的額頭,重新在詹尼斯身旁坐了下來。
“……我把它弄丢了,但是,這不算什麼,對不對?”我在心髒劇烈跳動着希望我否認這件事的同一時間張開了雙唇,感受着因為懼怕而不由得顫抖的字母一個個從其中蹦出的過程,嘗試對待它們如同我的孩子一般耐心,但卻總有什麼在發出陣痛,緊接着到來的,是無法觸及的癢。
我分明在這刻想到了某個我不願意記起來的人,但是卻有意回避,隻模仿着他聽起來像是服用了幾瓶安非他命片的語氣,在詹尼斯的安慰還沒說出口前,進行着并不真心實意的安慰道:“這不算是什麼事情,也許我父親會責怪我吧……但,他甚至連開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了。”
“你真這樣想?可是……”詹尼斯皺起了她看起來幾近透明的眉毛,她的面部表情是破碎不堪的,又像是要馬上說出她真情實感的不理解的,可是,她最終卻隻是用一個故作輕松的笑将一切緩解了。
“好吧,洛蔓,如果你真的這樣覺着的話,我就能放心了。”她在扯起嘴角的時候說着,手拍拍我的肩,重新回到了平時那副模樣,可是,通過她不太自然的抽動鼻子動作,我卻能夠知道,詹尼斯的心裡期待并非有表面這樣的輕松。
對我說着:“我們不應該把時間浪費在這些事的上面,你是我的吉他手,我會給你買一把誰也那沒資格擁有的吉他”的女人并非是真的毫不在乎,而是她不想讓我沉溺于失去的痛苦。
她在彌補,盡管這種彌補方式充滿着嬉皮士式的狂妄與即興,哪怕這就像場即将謝幕的搖滾演出,她也下定了決心,勢必要用最熾熱的音符填滿舞台的每個角。
她的确做到了這一點。
我的身體被詹尼斯從長椅上重新拉了起來,血液裡面的沖動重新因為她而如同女巫煮鍋裡面的液體沸騰起來。
回到熟悉的卡車裡面,她拒絕了所有等待着她的狂歡派對,拒絕了某個從紐約來到邁阿密,隻為和她短暫的進行聚會的吉他天才朋友,也拒絕了所有或許會出現在床墊上的陪伴。
拉着我的手,她用腳底啟動聲音足以令靈魂不适的油門,不知道拐了幾個彎,又直行了多長的時間,才終于到達了終點。
詹尼斯始終走在我的前面,像是要替我遮風擋雨一般的女性展示讓我變成張大嘴巴讨要食物的雛鳥,我并不讨厭這種感覺,她似乎也一樣喜歡,推開上面貼着披頭士樂隊海報的櫥窗玻璃門,過分大方的從口袋裡掏出一沓綠鈔。
“選吧,洛蔓,選一個你喜歡的,”她像是個有着實力負責我後半輩子生活,有權有勢的男人那樣說,用手指示意着我,從被依賴的感受裡得到了自己的滿足一般,在終于清點好綠鈔的張數後又來到我身邊,伸出雙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時,我聽到她說:“洛蔓,這是我答應你的事……看看這些樂器們吧,它們随便一個都比你之前的那一把要更好。”
“是的,是這樣的……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呢?詹尼斯?”我盲目地附和着詹尼斯的話,雖然本意并不認同這說辭,可卻也能知道,這就是一個像是她這樣的女人能夠說出的,最具有關懷力的安慰詞了。
所以,哪怕我自問自己并不喜歡每一把下面标着價格牌的樂器,卻還是在詹尼斯從店長那兒拿來的電吉他用雙手牢牢地接在了自己手裡。
亮白色的琴杆上面是沒有任何指紋與溫度殘存的。我無法透過散發着光的完美塗抹裡面找到一點點在它誕生前引來的期盼與關注,就像,它來自哪裡?又為什麼會出現在這?
這樣的問題,我竟然慚愧的對它們一概不知。
因為用力而泛紅的手指緩慢的摩擦過每一根細細的吉他弦,我發覺自己在詹尼斯已經走到門口的時候,仍然停在原地,似乎因為突如其來的陌生感而被徹底擊敗,可,在幾周後的錄音室裡,當詹尼斯和其他成員們探讨想要發布的專輯時,我卻仍然自發将自己處于孤立狀态中,坐在窗前位置,一言不發的注視起電吉他。
它不是熟悉的。
就像是我一樣,我想它也并不在真正意義上認可我,雖然沒有長出任何下決心便會離開的雙腿,隻能無力的躺在充滿小刀刻痕的棕桌面上,但是它的靈魂卻早已經與我之間有着不可填補的距離。
它是這樣缺少歸屬感,穿透着琴身總是訴說着孤獨,孤獨…孤獨。
并沒人在乎的孤獨。
我在哼唱出的熟悉曲調偶爾傳入耳中的時候有意變得沉默不語,坐在原位置上,像是解開一個人的衣服那樣用工具将吉他弦重新松懈拆分,用砂紙把它們打磨到如同穿透過針眼的絲線一樣細膩,直到,它們能夠在半個小時的演出結束前,終于令伴随着痛感的傷口幹裂,湧出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