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明聽不清她在說些什麼,擔憂地将手放在她的肩膀,艱澀道:“曾曾,先簽字吧。”
李曾抹了把臉,異常冷靜地在家屬簽名那一行寫下名字。
方明聯系殡儀館派車将遺體運至殡儀館存放,他不放心留李曾一個人在這守靈,李曾卻态度堅硬地讓他回去看望奶奶。
方明知道她是想一個人待着,隻得囑咐幾句不放心地回去了。
守靈廳寂寥無聲,白晃晃的燈光照映着李曾慘淡的臉色。
她坐在冰冷的椅子上抱住屈起的雙腿,眼睛空洞無法聚焦。
斯人已去,偏偏活着的人還要承擔無盡的痛苦。
這一切都發生的太快了,快到李曾絲毫沒有心理準備,直到此刻她還有一種荒誕的不真實感。
她甚至不敢細想李志勇在臨前遭受到了多麼大的痛楚。
怎麼就這麼能忍呢,一聲不吭。
為什麼不去醫院呢。
因為不想連累她和奶奶嗎。
李曾胃裡翻江倒海,她踉跄着捂住胸口跑出殡儀館,扶住路邊的樹樁吐了個昏天黑地,到最後咳嗽着幹嘔連帶着泛酸的膽汁也吐了些出來,實在沒東西可吐了,她才猩紅着眼作罷。
跌跌撞撞進去守靈廳,李曾忽然腿腳發軟跪倒在地,她實在沒力氣再站起來了,索性就這樣靠着椅子不再動彈。
時間仍在流逝,看不見的時鐘裡秒表轉了一圈又一圈。
秦舒夫婦二人帶着老太太過來,見李曾跪在地上趕緊将她扶起來,秦舒打開飯盒勸她吃點東西,李曾僵硬茫然地搖搖頭。
老太太仿佛一夕之間蒼老了十歲,疲态中透着蕭瑟的悲涼,她哭啞了嗓子,喉間仍止不住嗚咽,淚眼模糊望着正中央的那口棺。
李曾靠在奶奶身側,握緊她蒼老布滿褶皺的手。
她閉上酸澀的眼睛。
晚上守夜,李曾執意不肯走,老太太年紀大了身子扛不住,下午又昏了那一遭,秦舒和方明說什麼也不敢留她在這,磨破了嘴皮子才讓她同意回去,方明擔心李曾一個小姑娘留在這不安全,便打算陪她。
這一天下來已經夠麻煩他們了,李曾固執地拒絕了他的好意。
秦舒拉住還想多勸的方明,輕輕搖搖頭。
空曠的守靈廳隻剩李曾一人,夜間氣溫驟然下降,她接連打了幾個噴嚏,腦子昏沉沉的。
身上忽然被披了一件薄毯,李曾吓了一跳,驚慌失措地擡頭,在逆光灼眼的白熾燈下看清了來人的模樣。
鼻子蓦然一酸,壓抑了許久的情緒找到了發洩口。
她猛地伸手圈住方時晏精瘦的腰,埋在他的胸膛泣不成聲。
“方時晏,我沒有爸爸了。”
方時晏心口驟然一陣鈍痛,他拼命忍住眼眶迅速氤氲的水汽,低低“嗯”了一聲。
兩個孩子并排坐在椅子上,李曾拿薄毯往方時晏身上蓋了一半。
“你怎麼來了。”
“我下晚自習回去後,我爸跟我說了……就把我送過來了。”
“方時晏。”李曾喚他。
“嗯,我在。”
“你覺得我爸是好人嗎。”
方時晏毫不猶豫地回:“李叔叔是很好的人。”
在他的記憶裡,李志勇總是穿着一件松垮的白背心,腳踩一雙軍綠色的破舊布鞋,佝偻着背坐在門口的石凳上,黝黑的面龐帶着笑等李曾回家。
敦厚溫和又默默無聞的好人,從不與鄰間發生争執,平日裡話很少,務實淳樸地一心拉扯李曾長大。
“那為什麼,好人總是命苦呢,”李曾輕聲呢喃,“這太不公平了。”
她慢慢将頭靠在方時晏的肩膀上。
頭頂的白熾燈閃爍,像是在附和。
“不對,不是好人命苦,是窮人命苦。”
未等方時晏開口,李曾自嘲一笑接着道,“我爸就因為不想讓高額的醫藥費連累我和奶奶,選擇不去醫院在家等死,你說他是不是覺得自己特别偉大?”
“他不要我了,他跟那個女人一樣,都是壞家夥。”
仿佛要将這輩子的眼淚流盡,李曾喉嚨溢出如困獸般的悲号嗚咽,她弓住脊梁,雙手死死拽住薄毯,青筋凸起。
像是有一把刀刺進她的心髒,不斷翻攪碾碎血肉,疼得她一度說不出話來。
可她就是要說,她恨不得追到陰曹地府,當面質問李志勇。
“是不是覺得死了一了百了,就不會拖累我了,誰問過我的想法了?憑什麼自作主張啊!”
李志勇無法回答。
他已經死了。
自此陰陽兩隔,泾渭分明。
方時晏紅着眼眶聽她發洩心裡的怨憤委屈,他什麼都做不了,隻能安靜地陪在她身邊。
良久,他輕輕摟過李曾,像是兒時李志勇抱着她那般。
李曾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