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見幾個男人合力把豬拖走,用麻繩捆緊豬的四肢,将它擡上桌闆。
一旁有人嚯嚯地磨刀,豬的慘叫聲延綿不絕,早已準備好的熱湯鍋咕嘟咕嘟地冒着泡,人們的臉上露出猙獰,而我的臉上已滿是冷汗。
王坤鵬卻是很興奮的樣子,當那把雪亮的刀被高高舉起時,我甚至聽見他在拍掌歡呼。
我不想看了,想走,可王坤鵬拉住我,硬讓我留下 。
血從豬的脖子裡噴了出來,噴到了地上和人們的身上。
他們拿一個大盆接住豬血,嘩啦嘩啦,滴答滴答,好像永遠也流不盡。
豬還在動彈,四肢無用地掙紮,破損的喉嚨裡發出漏風的哀鳴,仿佛一架殘破的風琴。
血的腥味被風吹得很遠,濃重的氣味仿佛擁有放大功能,把我和豬之間的距離一下拉得很近。我甚至覺得自己隻要再上前一步就能踩到豬的鮮血。
我看見了那頭豬的眼睛。起先還很明亮,在呼哧呼哧的呻.吟裡,很快便暗了下去。
它死了,碩大的腦袋被割下,寬闊的鼻子直沖天空,而那雙曾經目睹過這片天地的眼睛也終于閉上,竟還有幾分安詳。
它被肢.解,肚子破開,臭烘烘的内髒流了出來,人們很快散開,清洗還在跳動的屍塊。
腸子和肚子裡的髒東西被掏出來,堂弟嫌臭,癟着嘴跑開了,而我呆呆地站在哪兒,直到那盆豬血上方飄着的熱氣完全消失。
我睡不着。豬瀕死的喘息還在我的耳畔回蕩,而隻要一閉上眼,我就能看見滿地的血。
血在我的夢裡流成一條大河,浩浩蕩蕩的浪花把站在岸邊的我卷走,吞沒了我。
我沒法呼救,沒法掙紮,隻能沉入水底。
深紅色的水草從我的頭頂和下面鑽入我的身體,把我吸幹,最後變成那河底淤泥裡無數具粉紅骷髅中的一員。
-2009年1月25日-
一直在做噩夢,一直在發低燒,差點忘了今天是除夕。
我終于知道爸爸這段時間在忙什麼了。
他在鎮上認識了一個女人,很喜歡她。前不久,她說自己懷孕了,是個男孩。
爸爸給她在鎮上租了個房子,給了她很多錢,還偷拿奶奶的嫁妝給她打了一個金戒指,說之後一定要娶她。
可之後有一天,他到鎮上的房子去,發現裡面來了一大堆人,說是女人的夫家,來捉奸,要是不給錢,就把他打死。
爸爸這才發現自己被騙了,但他已經無路可逃,隻能答應他們的獅子大開口,寫了欠條。
他躲了幾天,可那些追債的人總是能找着他,到了今天,追到了家門口,爺爺奶奶這才知道爸爸的所作所為。
爺爺氣得渾身發抖,奶奶則坐在地上大哭,我躲在門後,看見爸爸毫無骨氣地跪在幾個追債人面前,一個勁地求他們再寬限幾天。
就這樣僵持了很久,人家還是不饒他,甚至拿出刀來,揚言要剁了爸爸的手抵債。
屋外聚了一群圍觀的鄰居,爺爺實在沒辦法,把壓箱底的棺材本拿了出來,把他們打發走了。
當爺爺邁着顫抖的步伐走出來,把錢交給他們時,他仿佛老了十歲,面色也變得像抹了鍋底灰一樣難看。
讨債人走了,家裡的氛圍變得無比沉默,大家完全忘記了今天還是除夕,也忘了家裡除了爺爺奶奶和爸爸,還有兩個人。
不過,我還記得,媽媽還記得。
小貓也記得。
這個晚上,家裡的燈早早滅了。他們的沮喪沒有感染到我,反倒使我一陣陣慶幸,還有些開心。
我很早就知道爸爸在外面有人,不止一個。家裡人都知道,包括媽媽。但大家什麼都不說,讓它成為了心照不宣的秘密。
我常常在想,媽媽對于這個家來說到底算什麼。或許,他們需要的隻是媽媽能生育的子宮,媽媽能幹活的軀體,而不是媽媽這個人。
他們總埋怨媽媽,說她生不出孩子,沒用。可她是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怎麼能用“有用沒用”這樣形容東西的詞來評判呢?
我知道太多,可我能改變的太少。所以隻能沉默。媽媽也是這樣。
幸好,在萬千件無奈之中,有一件是确定的:我知道爸爸之後還會拿我和媽媽撒氣,但至少在今天,他沒有心思管我們。
這時機太寶貴,足以讓我暫時忘記思考後果。
我聽見樓上媽媽輕輕敲地闆,小貓跳進我的房間,這是我們先前約定的信号。家裡有地窖,大家平常不會上到閣樓去,沒上鎖時,閣樓是整個家裡最靜谧的地方。
我帶着藏在火爐裡烤得熱乎的番薯和香腸偷偷跑上閣樓,和媽媽坐在一起,懷裡抱着小貓,聽着窗外的鞭炮響了一夜。
媽媽摟着我,教我織毛衣。小貓對毛線團很感興趣,追着它滿床跑跳,玩累了就窩回我們懷裡,用腦袋蹭我們的手讨香腸吃。
對有些人來說,這是最糟糕的新年,而對另一些人來說,這是最美好的新年。
這天夜裡,我不再做噩夢了,我夢見了另一個家,沒有暴力,沒有歧視。隻有我、媽媽,還有小貓,我們生活在一起。
這才是我真正想要的家。
隻可惜,它隻在我的夢裡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