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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越關山的日記(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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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7月1日-

今日宜嫁娶。

沒有大紅花轎,也沒有吹拉彈唱,一切樸素得像一場兒戲。

他借了一輛摩托車,早上走,傍晚回時車上多了一個穿着紅衣服的女人。

去年過年時糊的紅燈籠挂在門口,幾塊紅布和喜字潦草地裝飾房間,除此之外,也便沒有什麼了。

她很美。約莫十八九歲的模樣,皮膚是小麥色,眼睛很大很黑,眉毛很挑,嘴唇略厚,嘴角有一顆小痣,挺高挺瘦。

她先下車,笑着和站在門口的我打招呼。她的聲音很好聽,像銀鈴。

她也姓越,叫相逢。好聽的名字。

她和媽媽不一樣。媽媽的美是柔弱的,是無法在這片群山中生存下去的溫室裡的美。而她的美是紮根在土地裡的,像長在山裡的野花,風雨也無法彎折。

或許,她不會重蹈媽媽的覆轍。我一度這樣希望。

我望着她的笑顔,望着這個主動選擇踏進我身後屋子的女人,不知該用怎樣的表情和聲音來面對她。

她知道這裡曾經發生的事情嗎?她知道這個帶着她離開家的男人是什麼樣的人嗎?她知道就在兩個月以前,另一個和她有同樣身份的女人擁有怎樣的結局嗎?

她是什麼都不知道,還是無知到覺得自己的未來會不一樣?

我注意到她身上的衣服,并不鮮豔的紅色,像被水洗過多遍又藏在櫥櫃深處,帶着一股潮氣,陳舊的樣式和她的氣質完全不符,袖口和胸前也顯得過于窄小。

我動着嘴唇,想要對她說點什麼。可是說什麼呢?我一下撞上了他的目光,冰冷的、暗含威脅的。

“進去。”他停好車,拉住她的手臂,快步走了進去。在她的臉轉向前方之前,我看見她的眼中閃過一絲詫異。

我本能地想要捉住她的衣角,但理智很快占了上風。

我在門外又坐了一會兒,村裡人遠遠地圍着,指指點點的。看不清他們的表情是憐憫還是鄙夷。

出了那事之後,他們都避着我們走。他們說他的命硬,是借了父母的壽才保住自己的命。

不過他不在意那些人的看法,從前如此,如今亦然。父母死後兩個月便再娶,爺爺的兄弟們都說他不孝,他也不聽。

至于我,一個瘋子的孩子,本就不招人待見。現在,不過是多了一層晦氣。

起風了,深山裡的晚風是涼的,讓我發抖。

我站起來,走進去,将門緊緊合上。木門很重,門栓很緊,門縫卻大。大到堵不住閑言碎語,躲不開惶惶人心。

我提前做好了飯,六個菜,道道帶葷。但作為一場婚姻的開頭,實在太簡陋。

以至于當我看到坐在桌邊的她時,心中率先産生的是恍惚。

越相逢,我還沒能習慣她的名字。或許是在我的潛意識裡,擁有這樣飒爽名字的人,根本不該出現在這兒。

飯桌上很安靜,他破天荒地沒有挑剔我做的菜,甚至誇了兩句。我低着頭,很快明白過來他是要給新妻子一個好印象。

他不時還給她碗裡夾菜,真是一幅關切的好人模樣。若非身上的淤青還未淡退,我都要信了。

她很能吃,吃得很香也很快。我的廚藝算不上太好,可她每吃一道菜,眼睛都是亮亮的,好像這是什麼珍馐一樣。

看這樣的人吃飯是一種享受。

但他不這麼覺得。他很早就放下了碗筷,但又不走,就坐在桌邊,一邊喝酒,一邊抽煙。是心裡存着事情,等得不耐煩了的表現。

粗糙的手卷煙,味道很嗆。風向正對着她,把煙灰都吹到了她的筷子上。

她咳嗽兩下,小聲讓他先别抽了。

他彈煙灰的手一頓,扭頭盯着她。

如果是媽媽,當他露出這幅表情時便會迅速低下頭、縮起身子,因為很快他的巴掌或拳頭便要落下來了。

但她并不知道這個潛規則,把筷子端正地放到桌上,仍然用平靜的目光看着他和他手上的煙,一幅絕不讓步的樣子。

他們僵持了一會兒,最後,他把已經燃燒了大半的煙頭狠狠地碾在桌邊,再一甩手,熄滅的煙頭便彈跳着被掼到了她的腳邊。

她對他一笑,拿起筷子繼續心無旁骛地吃起來。而他把空酒瓶從桌上拿下,重重敲擊地面,厲聲叫我再去拿兩瓶酒來。

我有些猶豫,沒有立刻邁開腿。他的酒量并不好,現在就已在喝醉的邊緣,如果讓他再喝下去……

我很清楚借着酒勁發瘋的他是什麼樣子。

但我不想讓她知道。至少不是在她踏進家門的第一天。

可我還是去了。

或許是出于一種心理不平衡,又或者是單純的不想再和他起沖突。

不論當時的我心中如何想,這都是現在寫下這些文字的我内心最後悔的一個決定。

窗外挂着盈月,屋頭掠過鴉鳴。房子的隔音很差,我可以清晰地聽見從牆壁那頭傳來的一切響動。

從一個巴掌,到一聲尖叫,然後是床架的吱呀聲和布料的撕裂聲。

男性粗魯的呼吸聲和女性尖銳的呼救聲像兩條彼此平行的線被強力扭曲在一起,讓我的手和心髒産生了同頻的顫抖。

我坐立難安,再寫不下一個筆畫。

這不是丈夫和妻子,而是罪犯和受害者。

我離開了自己的房間,站在他們的門前。

裡面的聲音間或傳來,我的呼吸因極度的緊張而變得急促,我幾次舉起手,又在指關節觸碰到門闆的前一刻驟然縮回。

她的嗓音慢慢低弱,而我的手背也在長時間的躊躇和焦慮間刻上了深深的牙印,乃至滲血。

和裡面正在進行的暴行相比,我這點疼痛算什麼。

是膽怯嗎?還是冷漠?

直到月亮埋入黑雲,内裡回歸靜寂,我也沒有敲響那扇隔絕犯罪的木門。

我隻是默默地離開,縮回床上,用被子将自己裹緊。

好冷,好冷。

-2009年7月2日-

他一大早就出去了,騎着摩托車,沒告訴我去哪兒。

我等他走出很遠,才走回去,輕敲房門。

沒有回應,我緩慢地推門,讓光盡可能少地透進來。

她裹着被子蜷縮在床頭,頭發喪失了昨天的光澤。

“别進來。”她仍舊埋着頭,聲音隔着布料透出來,低沉的、無力的。

我不敢看她,垂眼看灰色的地面,房間裡難聞的氣味漸漸散開了,我越發覺得窒息。

他們說得對,我的确是個沒用的人。

還是走吧。獨自待着對她或許會好些。我隻能這樣想,才能稍稍減輕我内心的愧疚。

“等等,先别走。”握住門把手時,她在背後叫住了我。

我回過頭,撞見她的目光,無神的眼睛裡隻有一片黯淡的黑。

“能……”她刻意回避我的注視,“能幫我拿件衣服嗎?”

我趕忙應下,從櫃裡翻出一套媽媽的衣服遞給她,然後避到一旁的牆角。

“好了。”她動作很快。

“要吃點東西嗎?”我問她。

她搖搖頭,拍拍床示意我坐下。

我坐過去,聞見被子正散發出汗臭和酒臭。

“家裡有傷藥,”我說,“我去拿。”

她還是搖頭。

空氣裡一時充滿了沉默。

“都是這樣的嗎?”她看着我,問道。

“不是的。”我用盡全部力氣搖頭,“隻是他……”

“痛嗎?”她止住了我的話,輕輕撫摸我額頭上的傷疤。

“不痛了。”我回答道。它們已經結痂變淡,隻偶爾會發癢而已。

“你呢?”我反問道,“痛嗎?”

她緩緩地眨眼,點頭:“痛。”

她的脖子上有深色的掐痕,淤青凝在眼角,像白玉上的一塊斑。

“對不起。”我不敢再看她了,唯一能從喉嚨裡發出來的隻有這一個詞。

“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

有溫熱的東西流到了我的臉上,而我過了許久才在模糊的視野中意識到那是我的眼淚。

一隻冰涼的手碰到了我的淚和我的臉,替我抹去無謂的悲傷。她的手很粗糙,指腹帶着厚厚的老繭,是粗重的勞動留下的痕迹。

“别哭,”反倒是她在寬慰我了,“你有什麼對不起我的?”

她撫摸我的頭發,臉上的表情不知是無奈還是動容:“你一個小孩子,又不是你逼着我嫁進來的,你說什麼對不起呢?”

不,不是這樣的。我知道不是這樣的。

我本可以在門外提醒她,本可以不去拿那瓶酒,本可以敲開他們的門……

可我什麼都沒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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