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是别人家的孩子,她比我大不了幾歲,她憑什麼要承受這一切呢?
我沉浸在無限的自責裡,竟将自己的所思所想盡數脫口而出,沒有半分保留。直到房間裡陷入新一輪的沉默,我才意識到自己都說了些什麼。
我看見她懸停的眸光,如晴天下湖面上的粼粼水波。
她一定會讨厭我的,是我間接導緻了她的痛苦。這想法充斥在我的腦中,讓我的呼吸都開始凝滞。
我的身上有他一半的血脈,我是幫兇。
然而,她的手又一次毫無芥蒂地搭上了我的肩膀。
“不是的,”她認真地看我,“不要這樣想自己。”
“你從來沒有錯。”
我徹底呆住了,為這個隻相識了一天的女人的一句話。
她應該怪我的。她為什麼不怪我?
她該怪我的。
她仿佛讀出了我的内心,聲音越來越沉,透着堅定:“你沒有做錯任何事,我不會,也不應該責怪你。”
“嫁給他是我自己的選擇,世上沒有後悔藥,如果非要找個罪魁禍首,那麼隻能是命。”
“怪命讓我們生在這裡,長在這裡,也走不出這裡。”
她的手搭在我的手上,手指微曲,貼合着我手掌的曲線:“知道我為什麼要嫁給他嗎?”
我搖頭。
這是我最想知道的問題。她年輕,大可以去打工賺錢,她還長得好,哪怕去嫁人,也有得挑,為什麼要選擇他?
她淺笑一下:“為了兩萬塊錢。”
“我爸在我出生前就死了,是我媽一個人把我拉扯大的。初二那年,她生病了,我就辍學給她掙藥錢。”
“起初我還能去打點零工補貼家用,可很快她連床都起不來了,沒人陪着實在不行,我就辭職回家專心照顧她。”
“一晃四年,她的病越來越嚴重,到了非動手術不可的地步。但以她的情況,哪怕做了手術,好轉的概率也不大。”
“我想試試,至少是個機會。可我家太窮,方圓十裡的人家都被借遍了,實在湊不出手術費……”她的講述起先很淡,像在念一個枯燥的故事,直到這一句的結尾,卻忽地顫抖起來。
“這時候,有人給我指了條路。”她的眉頭漸漸緊皺起來,“他說一個鳏夫想續娶,願意出兩萬塊錢彩禮,而且同意我把我媽接過去一起住。”
我的第一反應是懷疑:他沒有這麼好心,願意照顧一個久病的老人。
很快我想明白了,在他的盤算裡,這其實是一個劃算的買賣。兩萬塊的彩禮錢,哪怕在深山裡也是個低廉的價格,更何況他還帶着我這個拖油瓶,沒有多少人家願意把女兒嫁給他。
而如果娶了越相逢,除了丈夫,他還會成為她的恩人,自然便高她一頭,還沒有娘家掣肘,不論他做了什麼,她都無處呼救。
至于她的媽媽——在山裡,死一個久病的老人從來不是新鮮事。早早抛開孝道的人遠比像越相逢這樣不離不棄的多。等她們過來了,一切就由不得她們說了算了。
和他一起生活十幾年,我甚至能在腦中構建出他盤算這些時臉上的扭曲笑容。
可是……
可是昨天她是一個人來的。
中間出了什麼事?
我猛地領悟,手指倏然攥住了衣角。
她的笑容變得很苦:“因為我媽媽死了。”
“就在……就在我告訴她我要嫁人的第二天。”她的手指緊緊纏在一起,眼睛奮力地閉起,方能找足把話說完的勇氣。
“她死了,上吊。”
“她隻給我留了三個字,用血寫在她的枕頭下:‘好好過’。”
她的嘴唇蠕動着,想要說更多,但能流露的隻有唇上深深的血印和春雨般嘀嗒掉落的淚珠。
她的悲傷沒有漸起的過程,表露的一瞬後便爆發出凄厲的哭聲。累積到極緻後的決堤,一發不可收拾。
我能做的隻有拍拍她的肩和背。她比我想象得更瘦,幾乎能隔着布料摸到節節脊骨。
漸漸的,我的鼻子也變得酸澀。
越相逢的情緒穩定下來後,我向她講述了媽媽的故事。
命運是個可恨的東西,它在賜予我們苦難的同時給了我們微弱的光芒,讓我們感受到生命裡唯一的溫暖。卻過早地收回了她們,并且給予她們相同的結局,讓我們這些依然活着的人堕入更深的地獄。
媽媽,她的媽媽,我的媽媽,她們都是為了我們選擇死亡。她們不願成為拖累,不願困住我們的未來。
她們從來不是累贅,而是希望啊!
她們死後,我們的生活有好一點嗎?
我仍舊和他住在一起,他出錢替越相逢埋葬了她的媽媽,條件是仍舊嫁給他。
兩個失去母親的孩子相聚在一起,能改變的仍舊太少。
這就是命運吧。我們憎惡它、痛罵它,卻無法逃開它。
因為沒有勇氣。
沒有勇氣抛下一切遠走,沒有勇氣舍下再看自己在乎的人一眼的機會。哪怕明知頭上這頂大傘破敗不堪,透過洞眼,能望見曦光。
哭一場吧,或笑一場。權當是祭奠。
她的眼睛腫了,我的也是。兩對核桃彼此對視,明明長相毫不相似,内心的顫動比任何血親都要深厚。
“我不想叫你小媽。”我鼓起勇氣說,“我不喜歡這個稱呼。”她不該被束縛在這兒,被冠上服從于一個男人的稱呼。
“好啊。”她答道,“那麼,你就叫我阿姐好喽。”
在這一天,我有姐姐了。
…
-2009年7月5日-
今天是實驗中學報名的日子。我沒去成。
我被鎖在閣樓上。
與其說是憤怒,不如說是麻木。
經年的大夢終于破滅,方才從溝溝壑壑裡撿回現實的碎片。
分裂出另一個站在世界之外的自己,冷眼看待一切。
他從來就不想讓我去讀書。他是所有人裡最反對的那個。和讀書有關的一切都是奶奶在管,上六年級那年,好幾個同學辍學了。如果不是奶奶攔着,他也想把我帶走。
那件事之後,都不一樣了。
先前有媽媽教我,還有奶奶力排衆議放我去考試,他幾次為此和奶奶争吵,字裡行間就一個意思:我一個女孩,就該留在家裡幫忙,然後早早嫁出去。
如同這山裡所有女人的一生。
現在,奶奶不在了,媽媽也不在了,我的命運落入他一人手中。
像墜入深不見底的谷澗,我隻有一次攀爬機會,而他有千百種辦法阻止我,讓我跌落回原點。
回到深山。
這些天來,他真的完全不知道我心中所想,看不出我對讀書的渴望嗎?
不,或許他早已心知肚明,隻是任由希望發酵、膨脹,等待着時機,一舉打散。
他燒掉了我的課本和錄取通知書,隻有藏在鐵盒裡的日記和媽媽的信沒被發現。在阿姐來之前,他每次出去都要反鎖大門,把現金和戶口本帶在身上。
我從前的一切遐想都寄托在一根渺茫的成功絲線上,以為依靠它,我就能起飛。現在,它斷得徹底。
取而代之的是牢不可破的鐵籠。
熄滅的未來,用火柴如何能照亮?
空想而已。
其實早該明白,但蒙昧能讓人活下去。
或許我該慶幸,至少有飯吃,有水喝。
阿姐送飯時給我捎來了筆和紙,使我得以記錄下這一切。
至少我的四肢完整,至少我的大腦清明。
人對生活的标準就是如此步步降低的吧。
活着吧。
活着吧。
-2009年7月6日-
阿姐半夜悄悄來看我,隔着門闆低聲問我還好嗎。
我很好,至少我沒讓她也受到牽連。
是我主動走進了閣樓,也是我讓她别去和他起沖突。
也算是……我對她新婚那夜不作為的贖罪吧。
我躺着狹窄的鐵架床上,數着屋頂的木紋打發長夜。
腳邊沒有動過多少的飯菜飄着發酵的氣味,狹窄的窗縫裡間或鑽進一縷風,攪起幾片灰。悶熱如重壓在胸口的石頭,使我喪失抖動手指的力氣。
熱力和絕望融化外在的所有,隻剩腐爛的□□蠕動。
明天會怎樣呢?
媽媽,我不是雨燕,我隻是地裡的蚯蚓。
穴居的生物看不見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