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2年8月25日-
外公去世了。夢裡走的,沒有痛苦。
老兩口的墓地四十年前便買好了,那時候,女兒失蹤,老兩口瘋了一般地找了幾年,始終一無所獲。後來,他們懷疑女兒不是失蹤,而是死了。
絕望中,他們想要一起自殺,便買好了墓地,約定好了時間。
臨到頭,卻是外公後悔了。
萬一,萬一青溪沒有死呢?萬一,她也在等着我們帶她回家呢?他哭着對外婆說,把準備好的東西一股腦全毀了,抱着女兒的照片像小孩兒一樣不肯撒手。
說起那時候的事,外婆的眼中沒有悲傷,而是純粹的懷念。
“多虧了老頭子的話,”她說,“否則,我們關山在世上就一個親人都沒有了。”
“那倒不是,”關山摟住我,“我還有星河呀。”
外婆咯咯笑了:“那你們可得加油了,要都長命百歲,才能一直在一起啊。”
我們相顧一笑:“一定。”
-2047年8月2日-
做了個心髒手術。
查出病的時候還以為自己要死了,把後事全交代了一遍,對着關山一把鼻涕一把淚地道歉,說自己沒法陪她到老了。
結果,剛邁出醫院大門,就又活蹦亂跳了,一頓飯能吃一隻雞,比二十幾歲時候胃口都好。
關山把我麻醉沒醒時候的事情全給拍了下來,我一聽,跟小孩兒找媽一樣一個勁喊關山,抓着她的衣服就是不讓走。
不懂就問,用什麼工具挖地洞會比較快?
急急急急急!
-2054年11月15日-
蛋撻走了。
二十七歲,對于貓來說,已經是妖孽老祖級别的年紀了。
我們把她安置到了生前最喜歡的房間,和小十九一起。
一黑一白兩個小貓罐子并排蹲着,彼此依偎,就像她們還活着一樣。
有人勸我們再養一隻長得像的貓,但我和關山都覺得,不必了。
不管多相像,都不是原來傾注了無數感情的那個了。
而且,我們雖然傷心,卻也不是無法接受。
十九走得比蛋撻早,痛苦也比蛋撻多,關山一度覺得是她起的名字不好,才害孩子吃了那麼多哭。
可是十九活了二十二歲,除了最後一年被病痛折磨外,剩下的二十一年都是開心的。有種說法是,貓的一年等于人的七年,以此換算,又有哪個人能收獲整整一百四十七年的幸福呢?
沒有什麼是盡善盡美的,我們已為我們的孩子營造了足夠多的快樂,我們知道世界上曾有如此無憂無慮的小貓咪存在過,這于我們,于小貓,都是一件幸事。
送蛋撻去火化的那天,我和關山約定好,以後不再養小動物了。如果想要撸貓撸狗或是其他物種,就去找秦光霁。
說起秦光霁,他在自己四十五歲的時候搞了一場死遁。他不是人類,也沒有拟态功能,現有的外表會永遠停留在年輕時候,三四十歲也就算了,要是年紀再大下去還頂着張二十歲的臉,可就太科幻了。
所幸他原本對現實世界便沒什麼流連,生理意義上的父母去世後,他的最後一點牽挂也沒了。他編了個意外身亡的理由,我們一群知道内情的朋友給他辦了場葬禮,他便安安心心到副本的世界裡逍遙去了。
這些年來,他走過了很多個副本世界,若把自己的見聞寫成一本書,一定會是一部奇幻巨作。不知是不是他剛複活時我與他的那場對話觸動了他,歸隐後,他便開始四處搜集各個世界的物種。主要都是和主世界大相徑庭的東西,像什麼頭頂會開花的鳥啊、尾巴會冒火的老鼠啊、渾身散發七彩光芒的羊啊,諸如此類的。幾年下來,養在他家裡的物種不論數量還是種類都能和中大型動植物園相媲美。
我很喜歡一隻流體動物,它被散養在房子裡,平時會像一灘水一樣四處遊走,秦光霁把它當掃地機器人用。
遇到人時,它能根據人類的偏好變換出各種拟态,每次我和關山過去,它都會變成貓的形狀,還模拟出貓的體溫,像一隻真正的小貓一樣沖我們撒嬌。
不過聽秦光霁說,這家夥隻在我和關山面前這樣,大部分情況下,它更樂意變成來人最害怕的東西,悄悄從背後靠近,以吓唬人取樂。
說起來,從自那隻流體動物死後,我們也很久沒去找過秦光霁了。
唉,大概真是年紀大了,這幾年喜歡懷念過去,總拉着關山念叨從前年輕時候的事情。因為記性差了,還總是反反複複地講,前天剛提過的事情,今天便又說起來了。
不想再提這事兒了,還是說回秦光霁吧。
我們今天晚上去了他家,也就是遊戲空間。
一進門,一灘清澈的積水便以海嘯般的速度向我們沖了過來,在距離我們五米的地方“唰”地變成了一隻大狗。
它汪汪叫着,興奮地往關山的腿上撲,我心裡一緊,忙把關山往我身側拉,躲開這座目測重達九十斤的狗山。
誰料那狗子一個轉身,管制刀具一般的尾巴徑直橫掃到了我的腿上,我登時感覺自己的腿骨被一根鐵棍重擊了,“嗷”的一聲吼了出來。
狗山登時吓住了,又變成一灘水,用比來時更快的速度溜走了。
“我說你們能不能對一個57歲的老人家好一點!”我捂着腿,龇牙咧嘴地指着遠去的積水罵道。
不過,雖然被打的一瞬間有些痛感,現在卻是一點沒感覺了。
關山不知情況,一直蹲着給我揉腿,焦急問:“還痛嗎?”
“嗯,好多了。”我拉她站起來,拍拍她衣角可能存在的灰塵。
“撲哧——”秦光霁忽然出現到我們面前,臉上一點沒有愧疚,全是幸災樂禍的笑。
“你還笑!”我瞪他,瞬時捂着腿又演了起來,“你看看,都打瘸了!”
他打個響指,我們閃現到了沙發上,面前的茶幾上出現兩杯關山愛喝的花茶。
他懶散地靠着椅背,漫不經心道:“行啦,别演了。”
“早就不痛了吧?”他斜眼看我的腿。
“誰,誰說的,當然很痛啊!”我眼神躲閃,“你這個叫虐待老人知道嗎!”
他不看我,隻調出一個懸浮面闆:“那要是我把你的痛覺屏蔽關掉——”
“别!”我能屈能伸,不跟小年輕計較,“我承認,演的有點過。”
“那小家夥是哪兒來的?”我趕忙岔開話題,“你又去撿了一隻。”
“沒,就是原來那個。”他的回答令我意外。
“沒錯,我複活了它。”沒等我提問,他便繼續答道。
“唔,準确來說不是複活,隻是根據它的記憶在平行時空中抽取了一個極度相似的年輕個體。”他拍拍手,肇事狗便主動遊到他身邊,垂頭喪氣地在地上蹲好。
“如你們所見,”他拍拍狗頭,“嚴格意義上說它并不是從前那隻。”
“哪怕外貌、性格以及經曆都完全一緻——”他捏住狗的兩條前腿,把它提到沙發上,團吧團吧,變成一隻貓的大小。
被迫變成貓的小家夥仍舊汪汪地叫着,秦光霁輕歎一聲,松開手,它便又成了原本的模樣,來回橫甩它那條粗硬的尾巴,把茶幾腿撞得咣咣響。
“終究還是不同的。”
秦光霁的臉上流露與外貌完全不符的惆怅,也隻有在這種時候,才能想起他也早不是三十年前那個孤身對抗神明的年輕人了。
不論是何身份,時光總是平等地對待我們。現實世界裡的我和關山經曆了許多次遺憾與别離,身處于遊戲空間裡的他,同樣有屬于自己的不可求。
“不過!”他一掃失落,語氣登時恢複了玩世不恭,“養狗也沒什麼不好的嘛!”
“你看!”他捉起狗尾巴,“還附贈防爆棍。”
我:“……”替他擔心實在是太多餘了。
關山一直默默地喝茶,突然開口問:“你剛才說,它是根據記憶被你抓取出來的?”
秦光霁的眼神閃爍一下:“是,怎麼了?”
“那就意味着它脫離了自己原本的世界,”關山的神色有些嚴肅,“世界的因果被更改了。”
秦光霁更緊張了:“姐……”
看他這幅模樣,關山晃了一下,忙補充道:“我不是想責備你,我隻是怕你會因為這件事被那些——”
她指指頭頂,暗示那些世界之外虎視眈眈的存在。三十年前,若非有他,恐怕我們的世界早已被入侵。
秦光霁松了口氣,擺手道:“我知道分寸,姐你就放心吧。”
關山略略點頭,繼續喝茶。
不知為何,我感覺這倆人有什麼事情瞞着我。可是,有什麼是不能告訴我的嗎?
我一時想不出來,遂拉倒。
反正他們不會害我。
…
晚上臨睡前,關山熄掉床頭燈,湊到我這邊。
“星河,”她靠着我的肩,“你對秦光霁說的那件事怎麼看?”
我回憶一下,不太好意思道:“其實吧,我沒怎麼明白他那個抓取的原理。”
“打個比方來說,這就像是一個宇宙層面的搜索引擎。”關山解釋道,“以一個個體的記憶為關鍵詞輸入,就能得到所有包含這些關鍵詞的結果,也就是一個個平行世界。”
“而抓取的過程,就是将搜索到的平行個體進行複制,使其出現在自己的世界裡。”
“好酷!”我眼睛放光,“居然可以做到這種程度啊!”
“可是這種做法的問題在于——”關山話鋒一轉,“我們無法判斷究竟哪個結果才是我們真正想要的。”
“宇宙中有太多個平行世界,就像現實的網絡裡也有浩瀚的信息一樣。輸入幾個關鍵詞後,我們仍能得到海量的結果,僅憑幾段記憶,我們很難找到那個真正的t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