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狗是真的不能再做下去了。
葉黎抱着自己的狗頭在屋裡悶了三天,任憑陸明堂如何誘哄都不肯再出去。
頭回養狗,陸明堂有些無措,他一闆一眼按着手冊裡的指導學習當一名狗主人,裡面說外出能滿足狗狗探索世界的欲望,而且通過排洩标記領地,這是小狗的天性。
雖然他這狗吧...貓裡貓氣的,可再怎麼貓性,還能違背本能不成?
小狗用實際行動告訴他,可以。
陸明堂有些挫敗。
但到葉黎小狗這,就不止挫敗如此簡單。他瘋狂開動狗腦,試圖還原人變狗的真相,從記憶之海中找出重新做人的蛛絲馬迹。
他思緒亢奮,行動上卻無精打采,搞的陸明堂緊張不已,以為他生了什麼暫時醫治不起的大病,還好吃喝正常,排除了這一可能。
也是随着招标日子将近,他終于放棄遛狗計劃,接受自己養了隻狗型貓咪的現實,這樣它的聰慧敏感、訓練有素都能從兩個物種間得到各自合理的解釋,使得他不必強迫小狗去做一隻合格的小狗。
葉黎敏銳地察覺陸明堂好像釋然了什麼,但他暫時沒有功夫管這個——
眼下恢複人身線索渺茫,他隻能趁夜接網查找最前沿文獻。
其實他也想問問玄學,可沒聽說哪家寺廟道觀為狗子解簽,所以一切回歸科學。
他鐵定是失去了部分記憶,物種轉化的關鍵一定藏在那空白的記憶中。
這就繞不開他們此前主攻鑽研的項目,也是陸明堂公司此次競标的對象,他開始狗狗祟祟,對他電腦裡的所有資料格外感興趣。
陸明堂也發現了這事。
他當然無法想象這是一隻科研小狗,于是嚴防死守,開玩笑,機子裡的雖說不至于百萬槽工衣食所系,但也關乎整個公司那麼多員工接下去能不能捧住的飯碗,怎麼能被狗子禍禍了。
葉黎無奈放棄白天的行動,轉而珍惜夜晚時光。
然而事也不順遂——
“小狗!”
這是陸明堂特意留的心眼。
說來奇怪,他睡眠質量向來不好,但有小狗以後竟總能得一夜好眠,然而這幾天夜半總聽見悉悉索索的怪響,這狗向來乖覺,一開始他也沒往它身上想,可偏偏這幾天它行為怪異,于是裝睡,果然給他撞上了。
葉黎被陸明堂拎着後脖頸吊起來,很丢人地撲騰一會兒便放棄掙紮,他沒有選擇離家出走,回到十七所尋找記憶,眼下這一幕就在意料之内。
他兩眼發直,聽陸明堂在耳邊教育,說的話如同背景音樂,讓他整個腦子都放空了。
這感覺很熟悉,在他沒有變成狗的時候,陸明堂也是熱衷教育他的那個。
管他穿衣打扮待人接物,管他吃飯喝水人際交往。
他是被放養大的,這滋味新鮮到不可理喻,基于十八歲少年樸素的價值觀,陸總一準是看他不順眼,但現在呢?
看小狗也不順眼嗎?
然後耳邊響起一聲歎息,腦袋被揉了揉:
“好了,我也不是兇你,等過段時間,我會把家裡的機器清出去的,到時候你就能到處亂跑了。”
葉黎用鼻子蹭了蹭他的手指,他當然知道,不然為什麼抓緊最後時間。
連着三天,陸明堂的電話就沒停過,裡面有些聲音他還記得,屬于技術部的骨幹,有些他不認得,但大抵是業内某些大咖,給出的反饋都很正面。
這佐證了他一些猜測,明德的核心大多在居家辦公,其實沒散,都等着這次絕地翻盤。
而他們的成績着實喜人,開玩笑,他都親自出馬把關坐鎮了,這個标十有八九穩了。
畢竟十七所向來強者為尊,誰牛逼誰上,這圈子就這麼點大,養不起什麼卧虎藏龍,誰還能越得過他葉...陸明堂?
擺脫盤絲洞指日可待,那麼陸總,到時候勞駕您去問問小葉将軍的近況應該十分合情理吧。
他現在是站着還是躺着?死了還是活着?得給個數啊。
急躁的小狗後腿一刨,不小心摔進抽屜,落在一堆發黃的紙上。
紙張邊角打着卷,用夾子層疊夾好,看着有些年頭,但上面的字如銀鈎鐵畫,墨迹清晰如舊。
他打了個噴嚏,目光一定,就再也挪不開了:
“基因就是生命的結繩記事,當信息有了載體,有了組織,一具肉身就是一個故事...”
這是...
一隻大手抽走那摞紙,他慌忙追上那手,撞進陸明堂溫柔懷念的目光。
“你這壞小狗,就會搗亂。”
“汪!”
“說這話的是個天才,當年他還沒滿二十歲。”
陸明堂不知道為什麼要跟小狗說這些,可能因為它正一錯不錯地盯着他。
“本質上來說,我們都是蛋白質所承載的信息片段,生命說到底,隻是一種組織形式。
可盡管如此,血肉所載和機械所載之間有天差地别,生命的形式涉及表達,我們堅信在人類在深空範疇不能僅僅依賴人工智能,因為機械的表達永遠無法實現血肉的表達。
這雙眼睛所見的,才是我認為的世界。數字構建另一個,但人所謂的真實,從來依賴生物本體去感知,這是大自然給的禁锢,也是饋贈。他說,如果不能親眼去看看星河,人類将永遠被關在玻璃瓶裡。”
陸明堂的眼睛粲然生輝,深邃溫柔,一如他所描述的星河,小狗咽了咽口水,他聽見自己的心跳、血流、脈搏紛紛鼓噪…一種似乎不可思議的想法浮上心頭…
“總有人會打破玻璃瓶,總有人會帶領人類沖破太陽的束縛,進入深空,我想那個人會是他。”
“隻有太陽能掙脫太陽,我再也沒見過比他更耀眼的存在。”
小狗無聲睜圓了眼睛,他沉在一片空茫中,瘋狂了幾天的大腦陷入詭異的靜止,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離開的那張桌子,回到的溫暖被窩,直到陸明堂向他道晚安,才如夢初醒。
陸明堂沒說,但他知道,那個人叫葉黎。
然後福至心靈,恰如一道電光閃過,令他渾身觳觫:
他喜歡我。
這個念頭姗姗來遲,鑿裂了冥冥中的冰河,清冽的寒意浸透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