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弗渝不喜歡金融,但不妨礙他把公司做得風生水起,年末清算時,公司發下去的工資獎金都翻了一番,而此時的他不過二十歲。
甯蘭因覺得,金融也許真是他們沈家人與生俱來的天賦。
她沒注意到旁聽的沈婵娟無比汗顔,繼續道:“那時候弗渝很忙,賺了很多錢,可是他一點也不開心。”
沈弗渝從小泡在金罐子裡,對于錢,早就膩味了。
他無法體驗金錢帶來的物質的滿足,也無暇投身自己熱愛的事業,沈弗渝不再提磅蛋糕和杏仁糖,也不再說起法國和巴黎。他越來越沉默寡言,越來越像年輕時的沈征。
所有人都對他的變化滿意非常。
沈家需要的,從來就是他們一廂情願的“沈弗渝”,而不是一個出格的異類,和一個沒有前途的甜品師。
另一邊的沈征做了手術,身子骨一天天恢複起來,不用總是躺在病床上,可以下地走走了。
不少人得了消息,什麼金尊玉貴的都往病房裡送。在這其中,沈征最愛的就是一塊黃色的官制琉璃。
官制琉璃價高不說,又以帝王之黃為貴,送到他手頭那塊恰好是一支簪子的形狀,而于茵,他難産而亡的妻子,生前最愛古簪。
沈征那陣子最愛幹的事情就是琢磨着怎麼雕琉璃,他在病房親自磨了墨,想要畫于茵種的木棉。
拿筆時,沈征沒注意到自己的小臂已輕輕顫抖起來,不過很快,毫尖越貼近紙面,顫抖的幅度就越來越大,直至筆尖的濃墨重重砸下,在宣紙上暈開一個深黑的圓痕。
沈征扔了筆,捂着手術的創口躺回床上,沈弗渝親眼看見,他曾經精神矍铄的父親雙鬓斑白,背部的骨頭像刀尖一樣,幾乎要把病号服捅破了。
房門的把手在沈弗渝手下,又恢複成無人拜訪時的角度。
狹小的玻璃觀察口内,沈征刀刃一樣的背部幾不可察地聳動起來,那弧度那麼細小,那麼輕微,像一隻蝴蝶輕輕拍動了它的翅膀,可它卷起的不是微風,而是沈弗渝眼前的整個世界。
玻璃口的四角扭曲起來,沈弗渝透過它看到的那個沈征,頭發剪得利落,卻烏黑發亮,他闆着臉看向沈弗渝,仿佛下一秒就要拿起教鞭,抽打沈弗渝的手掌。
少年的沈弗渝躲得很快。
沈征不悅地皺起眉頭,可是沈弗渝看得分明,他鷹隼一樣的眼裡湧出了一點淺薄的欣賞。
不知過了多久,沈弗渝眼前又變成一幅纖毫畢現的木棉花,它粗壯的根莖紮進薄紙,枝葉在日光下投出斜斜的一片綠茵,滿樹紅花如殘陽烈火,仿佛頃刻間就要将紙張焚燒殆盡。
沈征捏着一支羊毫,落筆如清溪,墨色化成流淌的線條,流暢地勾出另一株高大的樹。
沈弗渝看得癡了,竟然想要伸手去碰那一株樹。
記憶裡的沈征将會停下筆,沉默地朝他投來不悅的視線。
“哐當”。
輕輕的一聲。
那是門被沈弗渝指尖壓住的一瞬間,把手的鎖舌碰到鎖壁,發出了一點細微的聲響。
火一樣的木棉花消散得無影無蹤,沈弗渝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靈巧地側過身子,像小時候躲避父親的教鞭那樣,再次躲過了沈征投來的視線。
病房内的沈征沉默地看着那個玻璃口,視線裡隻有醫院粉刷得嶄新的牆壁。
消毒水的氣味灌滿了他的鼻腔。
沈征無力地靠着床頭,自嘲地勾起了嘴角。
他已經老了,老到他聽到聲響就草木皆兵,老到他忘了妻子已經離去二十年,也忘了自己即将步入天命之年,身上的力氣因為病痛而流幹了。
他隻能用盡力氣握住手裡的琉璃,再之後——他就什麼也沒力氣做了。
沈弗渝再見到沈征,是他躺在黑色的棺木裡。
閉眼的沈征不像他記憶裡那樣擰着眉頭,他的臉白得像紙,而他的一雙眉又太黑,嘴唇的血色早就沒了,這樣的沈征陌生得讓沈弗渝不敢認。
他的照片還擺在靈堂上,不苟言笑地目視着前方。
沈弗渝突然想起來,那是他為沈征照的。
從法國回來後的第一天,沈征沒有打他,也沒有罵他,隻是領着沈弗渝去拍入學用的證件照,像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
沈弗渝心裡的忐忑散了七七八八,大着膽子和他爸談起法國的見聞,說歌劇院蛋糕有多麼難做,說街頭的小吃有多麼誘人,沈征沉默地聽着,像一尊人形雕像。
沈弗渝越說越得寸進尺,從兜裡掏出一塊姜餅人餅幹遞給沈征。
餅幹裡放了過量的姜和肉桂,吃起來會很沖。
這是他為沈征準備的“小禮”。
沈征沒有接,面無表情地領着他去了照相的地方。
沈弗渝照完相,沈征還站在原地,他想起父親證件上拙劣的微笑,連忙掏出手機拍了一張。
按下快門的那個瞬間,沈征一言不發地朝鏡頭看來。
幸好,定格在他擰起眉頭的前一秒。
“老爸不用謝~”沈弗渝笑嘻嘻揚了揚手機,“這下你有适合的新證件照了,馬上發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