戟王冷哼了聲。
老頭子遲早要面對現實,早點認清劉貴妃的面目也是樁好事。
皇帝又嚎啕:"子夜,你可聽見父王說的話?"
戟王沉着臉,讓人牽了一座缇騎,安排百來名身手最好的騎兵護駕。馬蹄揚塵,父子倆以流星之速返回京城。
皇後在禦攆裡掐斷了錦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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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星抱着牧荊來到大圓塘時,雨勢暫止,雲際現出幾縷月光。
他視線掃過燈舟四周,确認後頭沒有追兵後,将牧荊輕放在白玉簟之上。
在此當下,沒有人會料到戟王妃躲在大圓塘的燈舟上。對她來講,這裡也是一個暫時栖身的好地方。
戟王幾乎是在這複刻出一模一樣的寝殿,寬敞明淨,一塵不染,典雅舒适。
看樣子他并不隻想着度過一夜,有經常來此處的意思。
好幾套幹淨的衣裳制于梨木櫃上,等着主人來此處遊玩時換用,便連衣料厚實的冬衣都備上了。
諸多首飾珠寶發簪亦樣樣齊全。
此外,尚有筆墨紙硯,書冊典籍,九連枝燈,琉璃盞,白地青花瓶,木雕鏡台,梨木畫幾,螺钿翹頭案,菱花鏡,螭紋衣架。
鬼星視線移至衣架時,目光陡然停住。
上頭齊齊整整地挂着兩套衣飾,一套男裝一套女裝,應是牧荊與戟王于此處過夜時,留下的舊衣。
不知是戟王故意的,還是下人無心的行為,男人貴重的紫磨金錦袍被套在輕紗白蘿外頭,腰間處環上八連環佩,看上去竟似一個男人自後頭抱住女人的腰身,頗有幾分旖旎的味道。
燈舟上,他二人燕好的痕迹揮之不去。
鬼星心中泛起一種難以言說的滋味。
榻上的牧荊忽然發出微弱的嗚咽。
鬼星回過神來,連忙在一處梨木格櫃中翻尋能到治傷的物什。
鬼星翻開櫃子時,不由驚詫。
金瘡藥,十灰散,紗布,能止血的血竭,可止痛的南靈草,一應具全。
不及細想,鬼星找到能用的,便回到牧荊的身邊。
沉歛的目光将牧荊從頭至尾審視一遍,很快他便下了個結論,那便是牧荊受的傷多傷在髒腑看不見之處,而非淺層皮肉。
于是,鬼星先卸下牧荊的衣服,以烤過的刀劃開皮膚,挖出鑽入血肉中的黑帖碎片。
竹簍子中,浸浴在血迹裡的蘿衣像皺去的花瓣,十多個沾血的碎片在月光下隐隐閃着血光。
去除鐵片後,牧荊不适的腫脹感去了大半。
之後,鬼星握住牧荊的手掌,将體内的真氣輸入牧荊體内,藉以調理内傷。
鬼星的武藝堪稱星宿堂第一,在他面前,衆人隻有俯首貼耳的份,連蕭震也不敢稱首。
他的真氣充沛,源源不絕地送入牧荊體内。
兩個血液冰冷的人,真氣撞在一起亦融合無礙,沒有抵觸排斥的問題。
運氣療傷之時,鬼星看見牧荊頸子上淡淡的咬痕,微微皺起眉。
從咬痕布下的形狀來看,戟王是存了心要留下痕迹,卻又不欲咬破肌膚,咬之時将力道往内收,在一段時間内維持平均的力度,方才得以留下一個油皮沒破半點的咬痕。
想起方才牧荊攀在自己頸子上,藕臂溫涼柔軟,眸色迷離,衣裳淋濕薄透。
鬼星突然覺得咬痕礙眼,視線往上移的時候,卻察覺牧荊正在看他。
鬼星垂眸,避開她過于無邪的目光。摟着她的時候尚可維持心靜,甚至脫衣療傷時也能專注在傷勢之上。
可她随便一個眼神卻反倒令他心笙搖蕩。
牧荊感覺到鬼星的心猿意馬。
昏昏迷迷之間,牧荊隻能任由鬼星擺弄,讓他卸下衣物,掀開袖子,擦洗血漬。
星宿堂之中,男女沒什麼大防,受傷時互相療傷很常見,牧荊沒有一般小兒女的羞恥心。
可鬼星不一樣。
他武藝絕頂,一雙顔色詭異的眸子涼淡吓人,生來便有股冰冷強大的氣場,沒人敢靠近他,牧荊也從未見過鬼星碰觸過任何人的肌膚。
可現下,他的手指頭在牧荊身上遊移。
冰涼的骨節停在牧荊的肌膚上時,有種莫名奇異的感受。那觸感是冰冷的,可動作卻是輕柔的。
牧荊不得不猜想,鬼星對她究竟是什麼樣的心思。
她故作無邪純真的看着他。
他的敵人沒有一個人是吃素的,一個比一個強大,她隻得一次次以身入局。
星宿堂人人皆知,世上沒有鬼星下不去手的人,他心如冰雪,是蕭震最忠誠的手下,堂主要他取走誰的性命,那人絕不可能活着。
可三年多前,牧荊卻在他手裡活了下來。
難道是因為命令他的人,是副堂主之故?他與副堂主之間鬧得不愉快,有龃龉?
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
可牧荊打從心底畏懼這個男人,大部分時候勉強撐着最後一絲意志,保持最低限度的警覺。
牧荊在朦胧月影下半睜着眼,看着鬼星忙裡忙外。
許是怕被宮廷的人察覺,鬼星讓燈舟保持昏暗,
當他切開傷口的刀刃以火摺子烤過時,牧荊痛得幾乎要抱膝,鬼星幹脆讓她咬着他瘦削的腕骨。
牧荊無情地啃下去。
因為這是他欠她的。
鬼星的手似乎沒有痛覺,他的眉目絲毫不動,眼睛連眨也沒眨一下。
牧荊心想,這個冷血狠戾的男人,是她認識的鬼星嗎?
有時鬼星動也不動,就安安靜靜地看着她,不知在想些什麼,一雙銀眸眨也不眨,彷佛老僧入定。
莫不是被掉包了。
鬼星傷口處置完後牧荊陷入沉睡。
鬼星在牧荊的藥裡頭加了點安神助眠的草藥,他知曉酣戰一場後,人不一定能阖眼睡着。那些拚搏過程帶來的絕望與自疑,仍會如影随形地跟着主人。
恐懼跟着人久了,會成為一種習慣。
縱然睡着時也不會放過,在夢裡持續上演那血淚斑斑的曆程,如鬼魅一般難以掙脫陰影,不過想好好睡一場卻難如登天。
鬼星看着沉沉睡去的牧荊一會,替她蓋上錦被,之後,往舟外走去。
天空又聚攏黑雲,雨勢漸起。
鬼星出掌,哧溜數擊,綁住船身的粗硬草繩齊齊斷裂,繩子往水中打下去時,激起劇烈的水花。
鬼星又摸到一處機關,伸指按下,雕花窗刷地全數阖上,堅硬的楠木木闆阖得密不透風,原本處處洩光的燈舟,瞬時裹得嚴嚴實實,僅剩下蓬蓋下的一扇門可開啟。
之後他去船尾操控尾舵,船底扇葉旋轉,滾動水流,不消多久,燈舟便緩緩地在雨陣中動起來,順着西風,逐漸往運河駛去。
此去一路向東,沒有意外的話,将是路途艱險的一場硬戰。
煙波渺渺,風雨如晦。
他會矢志保護她。
因為,這是他欠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