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能會高傲地睥睨着她,可能會三日三夜不同她說話,可能會想些什麼來懲罰她。
可他終歸會原諒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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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行兩夜兩日,舟外的風景換了幾番。
從京城的缭牆重院,六街九華,變成陵原的草色霜天,平蕪綠樹。
河濤聲不絕于耳,寒鷗低飛,掠過水面時激起蒙蒙水霧。層層樓宇已不再,唯有遠峰凝碧,宿鳥橫雁,畫出分明的秋色。
牧荊望着雕花窗外的風景,心中暗想,這是到哪了?
她計畫許久的逃離,鬼星竟似是幫她做了?
休息兩日,牧荊意識已經全然恢複,望着菱花鏡中的自己,傷口大緻愈合,雖仍隐隐作痛,但基本無礙。
鬼星瞥了眼牧荊的手,牧荊自動将手伸過去,鬼星順勢搭脈。
半盞茶時間過去,鬼星道:"昨夜我輸入不少真氣給你,内傷已無礙,隻是你滑胎造成的損傷,還需調理一段時日。"
滑胎?她有孕?
牧荊思緒一片空白,眼神有一點困惑,但很快,憤怒一點一點地湧上來。
鬼星分明言稱琴轸鑰裡備的是避子藥……。
難道連避子藥也被鬼星動了手腳?
每次與戟王燕好後,牧荊無一落下,乖乖服下避子藥,就是不願有孕。
可鬼星竟說她滑胎。
這真是太讓人措手不及。牧荊憤恨,别過臉去。
鬼星自然瞧見她這副咬牙切齒的神情,卻沒表示什麼。隻是道:"你可知你的生母便是燈節時撞倒你的老妪?"
牧荊回過臉,一時之間不能明白他的意思。
鬼星稍作解釋:"我在白茉花燈節上曾跟着你,看見一個老婦行迹詭異,悄悄追蹤她,聽見她與下人的對話,發現她與你的關系匪淺,她一直在找你。"
所以,在很久以前鬼星便跟蹤她,他窺視她。
堂堂一名資深星宿公子,竟偷窺一個女暗諜?
他還要不要臉!
牧荊為之氣結:"你早就知道我生母是誰?"
鬼星佯作沒聽見,檢視她的傷口。
牧荊提高音線:"你早知道我生母是誰,卻始終隐瞞我?"
鬼星輕咳:"我幫你尋回生母,你可以給我一句道謝就好。"
牧荊不恥:"我不會謝你。"
鬼星擡眼:"哦?"
牧荊從牙縫中擠出:"這是你虧欠我的,我不謝。"
聽此,鬼星沒有說話,低下頭來幫她換藥,臉上卻現出釋然的神色。
秘密藏太久,人會被逐漸掏空。
他心底藏着一個秘密,已經藏好久,藏得太久。被牧荊看穿,鬼星反倒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牧荊神情厭恨。
半年前,鬼星在汲古閣與一名初星透露副堂主暗殺師衍父女之事,無意中被牧荊竊聽到。
當時牧荊還以為是鬼星不經意洩漏消息,如今想來,鬼星那時根本便是蓄意為之。
他就是要牧荊聽見,他就是要牧荊找副堂主複仇。
也許早在三年前的暗殺,鬼星就已經動了這個念頭。
他故意在林子中跟蹤時露出馬腳,讓彼時還是師微微的牧荊察覺有人要取她性命,讓牧荊有所準備,另外兩名暗諜才會因而認錯了人。
鬼星與副堂主之間,究竟有何深仇大恨?
牧荊腦中轉過許多念頭。
鬼星是星宿堂裡公認最冷血的一号人物,從不憐憫任何敵人。手起刀落,俐落無情,沒有他殺不去的人,隻有他不想殺的人。
可人非草木,隻要是人,怎可能沒有情感。關于鬼星的轶事,牧荊也曾聽堂裡的人提過一二。
聽聞鬼星年輕時曾戀慕一名女子,可那女子後來不幸香消玉殒。自那之後,鬼星變成了這副樣子,陰冷詭谲,死氣沉沉,再也沒有半絲活人氣。
牧荊望着他的目光一瞬不移,逼問:"都是為了青妃,對不對"
鬼星敷藥的動作悄然停下。
他的笑有幾分悲涼的意味:"牧荊,你不愧是被我挑中的殺手,光是憑着敏銳的直覺與心計,就能殺掉實力遠勝于你的敵人。"
鬼星的意思是,她猜中了。
然而,牧荊卻還想問,鬼星對她晦暗的心思,究竟是從何時開始滋長?
也許不是在暗殺之時,也許在更早,早在鬼星于開陳街市中聽她奏曲時,他便已經動了心思。
牧荊張口,這次聲音更加細微,問:"你是在開陳聽我奏曲時選上我?"
鬼星嘶啞:"不錯。"
牧荊看着他:"你那時聽曲時在想什麼?"
一模一樣的問題,戟王曾問過她。隻是戟王問的是,奏曲的時候,牧荊在想什麼。
鬼星停了很久,很久,久到牧荊以為他永遠不會回答這個問題。
"我在想,如果青妃有孕之時,是你為她奏曲,她就不會死了。"
牧荊憶起,青妃是因為想聽首家鄉小調,便讓劉貴妃來寝殿裡彈奏。
不曾想,竟是引狼入室,劉貴妃趁機殺了她。
鬼星眼神益發陰沉,嗓音像自黑井底傳上來。
"青妃是唯一個不會嫌棄我長相的女子,她一點都不懼怕我。"
青妃總是睜着漂亮的杏眼,說鬼星是她見過最好看的人。
她純善可愛,靈妩活潑。他們相伴十年,将最無邪最天真的時光都獻給了彼此。
可這樣的青妃,卻被皇帝搶走,之後再被劉貴妃活活害死。
青妃對音律的要求極高,宮中沒有任何琴師能滿足她的渴望。
那一日,聽得青妃想聽故鄉小調的消息後,劉貴妃自薦而來,青妃勉為其難接受了,卻就此斷送性命。
鬼星又道:"在開陳聽見你奏曲時,我心裡想着,倘若你能在宮中做琴師,青妃的魂魄便能聽見世上好聽的曲子。"
牧荊緩緩地垂下長睫:"所以你在那時,便已經決定要保下我,棄了師曉元?"
鬼星斬釘截鐵:"不錯。"
牧荊一直以為她與戟王糾纏在一起的宿命,是在那場懷抱純粹送别戟王的心思,随興奏出無名曲的炎熱日子裡定下的。
如今她才後知後覺,原來另有一人在那時也硬生生将她的命運給扭轉。
鬼星轉過身去,灰袍微微顫動。
"你說得不錯,是我虧欠你。我故意洩漏是副堂主暗殺你的消息,我騙你琴轸鑰裡放的是避子藥,其實是恢複記憶的藥。我明明可以自己除去劉貴妃,卻偏偏要借你的手,隻因為我要讓她最輕蔑痛恨的人,狠狠反咬她一口,才能讓她痛不欲生,如此,才能解我心頭之恨!"
螳螂捕蟬,麻雀在後,可在麻雀後頭等着伸出利爪撕咬麻雀的,另有一隻目光陰炯的灰豹。
真相大白,牧荊氣得想撲上去撕咬。
鬼星怎麼不在三年前就殺了她?
留下她的性命,卻讓她吃了失憶藥,在星宿堂當了三年暗諜,又給她吞了恢複記憶的藥物,積了一堆迷迷糊糊的疑心給她,令她日夜輾轉反側,苦心孤詣想着複仇。
她的仇總歸要報,可憑什麼他讓她順手把他的仇也報了?
他憑什麼這般戲耍她?
鬼星回過身來,陰郁的目光釘在牧荊臉上,聲音放軟,道:"你放心,我這輩子從來不欠人人情,欠你的,我一定還你。"
牧荊咬牙切齒:"你要怎麼還我?"
鬼星定定地瞧着牧荊:"在我入宮前,我與你的生母約好,待到龍岩浦,你便能與你的東姨娘相逢,她在那裡等着你──"
"她等你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