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這一次戟王将泫然欲泣的哽咽,全數咽回喉嚨中。
她心裡有他,然後呢?
他該繼續跟狗一樣,一聽着這句話便搖尾乞憐?
或是飲鸩止渴,把似毒藥般的一句話當成解藥,喝了再喝?傷了再傷?
戟王眼角餘光瞥見了竹簍子裡的蘿衣。
他忍不住要幻想着鬼星與她在舟上共度兩日的情景。蘿衣上盡是褐色的血漬,黑鐵塊是如何從她身體裡取出的?定是脫下衣物才能進行療傷。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
戟王漆黑的眼底都是恨意。
"心裡有我又如何?因為溫貴妃的一句她心裡有我,我日夜兼程,幾乎無眠,險些摔下山谷,跑死了幾匹缇騎,可她拿什麼回報我?她若心裡真有我,大可與我陳明一切,誠實告訴我她到底在想什麼,而不是一次又一次的欺騙!再用一句心裡有我搪塞!"
鬼星目光不移地看着戟王,淡淡地道:"牧荊有她的苦衷。"
戟王在竹簍子面前蹲了下來,輕輕撫摸裡頭的黑鐵塊與沾了血的蘿衣。
他神色痛楚。
"有苦衷就可以欺瞞我?有苦衷就可以把我當小狗戲耍?我是個需要被憐憫的可憐人?一句心裡有我,便要我放下,一句心裡有我,就要我假裝所有欺瞞都情有可原?作夢!"
鬼星視線移到戟王修韌如玉的長指。
摸着黑鐵上幹涸的血塊,戟王有些失神,嘴角泛起恍惚的微笑。
"我曾叮囑過母親,劉貴妃是個壞女人,不要靠近她,可母親還是不聽,結果被她害死。我曾要孟紹信任于我,有難題要如實禀報,可他一意孤行,被星宿堂抓住軟肋以此要脅,奪了銀翎衛兩千條人命。至于王妃,我耳提面命一切有我在,可她私底下仍暗自謀劃,在我面前一句又一句的謊言。"
鬼星:"每個人心中都有個地獄,不能力挽狂瀾,不是你的錯。"
戟王掏出白絨手套,戴上,緩慢地将黑鐵塊一片片放在血蘿衣裡,嗓音益發低啞。
"說到底,在你們眼裡,我就是個好命又無知的皇子,坐享榮華富貴,沒吃過苦,你們一方面假裝奉承我,一方面在心底嘲笑我的無能。你一邊冷眼看着我因為忌妒發瘋發狂,一邊又憐憫我的無知,用一句她心裡有我,便可以把你的罪過全部抹去。"
鬼星嘴唇動了下,似是想說什麼,卻到底按下。
戟王将黑鐵塊包起來,連同血衣一起放入壞中,背着鬼星起身。
陰暗的燈舟裡,他的背影又模糊又憔悴。
"然後你剛剛又有意無意地暗示我,我可能是你與母親的結晶,我可能是你的兒子,企圖讓我恨不了你。"
此時,萬年體溫冰冷的鬼星,額上竟滲出一滴汗珠,他竟難得生出不安,神情緊繃嚴肅。
"我吐露秘密并非為了削弱你的力量,你若是這麼想,便是落入你自己的地獄了。"
戟王冷笑了下:"秘密,你們這些人,藏了這麼多秘密在心裡,不煩嗎?"
鬼星回怼:"你自己難道就沒有祕密?你何曾向牧荊坦承你就是日月堂堂主?"
戟王聲音放軟,低頭,似是也有虧欠:"我不說,是因為不願她受連累,可你不說是為了哪樁?不就是為了利用她!"
鬼星淡漠的神色裂出了一絲隙縫。
他腦中浮現那個在宮變當日被黑鐵琴爆炸的碎片穿入血肉的牧荊,他那時就躲在角落冷眼看着她一人單挑劉貴妃。
他還想起片刻前為了與也如姜重聚,滿懷希望的臉上雖透着死亡的恐懼,卻仍選擇潛入海底,遊到大海船上的牧荊。
鬼星在星宿堂多年,手裡鮮血無數,心中早沒有半分憐憫與心軟,可牧荊總是能讓他憶起青妃。
從前她也是這般明亮可愛,不似他,陰暗深沉。
若是青妃還在人世,會喜歡現在的他嗎?
應當不會。
那個純真幼稚的少年皇子,已經變成了一個冷血無情的男人。
戟王又看向本挂着玉妖的鏡前,那裡已經空空無一物。
玉妖被她帶走了。
得知她有他的玉妖在身,戟王心裡竟泛出欣慰的酸澀。
戟王繼續道:"說白了,沒有所謂的苦衷,你與我,劉貴妃,甚至是孟紹,都是為了各自的利益與籌謀在角力和拚搏,赢了就有所得。可我的王妃不一樣。"
戟王停頓了下,疲憊的眸子裡掠過一道淺淺的溫柔。
"我的王妃不過才十八歲,她勇敢善良,她心地敞亮,她心懷人命,她總是不忍有人在她眼前死去,她是世上最好的女子。她若真有苦衷,也是你們這些壞心眼的大人逼的──"
說時遲那時快!
戟王将掌中藏着的琴轸鑰碎片疾速朝着鬼星擲去!
突如其來的襲擊,鬼星閃躲不及,淬了毒的碎片輕滑過他的臉龐,很快便在他肌膚中起了淡紫色的反應。
眦着藍灰色的眸子,驚見戟王臉上志在必得的驕傲神情,鬼星反應過來。
是了,浸染在毒液中過久的琴轸鑰碎片,也可以是把暗器!
戟王戴上白絨手套不是為了取黑鐵塊,而是為了避免自己的皮膚觸碰到毒。
鬼星立即以指封住血脈,譏笑:"這是我自己配出來的毒針,你殺不了我。"
戟王勾起一邊唇角,笑得極其豔煦俊美。
"本王當然清楚這毒是你的傑作,也沒傻到誤以為你沒有服解藥,所以本王将與解藥相克的藥汁揉入了碎片上的毒膏,你體内的解藥将難以發揮功效。"
鬼星皺眉,疑問:"你哪來的解方?我的解方從不外傳,難道……"
戟王愉悅地點了點頭,道:"鬼星阿鬼星,你以為你神不知鬼不覺地将減了藥性的解方送至太醫署,本王會沒察覺嗎?還多虧你送了解藥過來,否則我當真以為王妃背叛本王。當我看破你送解藥的目的就是要讓劉貴妃苟延殘喘,慢慢被毒性折騰,我便明白了一切。"
鬼星神情竟有贊賞的意味:"明白什麼?"
戟王直視着他,眸色森冷:"明白是你欲借王妃的手除去劉貴妃,明白是你連累了我的王妃,是你害她陷入險境。"
"你才是操控這一切的兇手!"
聽此,鬼星竟放聲大笑,笑了一陣贊道:"秦子夜,你總算長大了!你先淋漓盡緻地踐踏自己的痛處,換取敵人的信任,再趁他因為你的話分心之時出擊,一擊命中──"
"日月堂堂主,恭喜你,你擊敗我了。"
戟王瞪着他,磨牙。
這一個個的都有病,病得還很深,簡直病入膏肓!簡直無藥可救!
中了劇毒還在這裡說風涼話!
丁齡在這時突然沖上登舟,氣喘着道:"殿下,殿下,卑職猜出來方才冒充王妃的女子是誰了!"
戟王弌了他一眼:"木槿?"
丁齡張口結舌,呆呆地道:"殿下……殿下明智,對了,殿下是怎麼看出來的?"
"能将王妃模仿得維妙維肖,隻有與王妃朝夕相處的女子才辦得到,這講的不就是木槿嗎?"
丁齡搔搔頭:"殿下真是厲害!卑職想了半天才想通!"
戟王撩袍,大步邁下燈舟,一副丁齡不大中用的口氣:"這點小伎倆一眼便能看穿,至于沖過來特地向本王禀報?"
丁齡:……
所以,一個時辰前到底是誰被氣得火冒三丈,氣得要把燈舟拆成碎片。
總不會是他丁齡吧?
丁齡目光看向舟裡,問:"殿下,燈舟上那人,不管他了?"
戟王望了眼風雨欲來的海面,冷笑:"解開船錨,毀去尾舵,讓他去海上自生自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