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載又兩個月後,仲冬。
通往京城的運河上,有艘樓高十層的海船,乘着今冬第一道雪,在墨黑的夜色,壯麗雄偉,朝着京城磅礡前去。
萬雪如雨,長川沉靜,巨船氣吞山河,碎琉璃般的水浪一路尾随。
這一路自東海島國,長達五千裡,着實是趟艱辛的路程,所幸再過幾個時辰,便要抵達大齊國京城了。
從大船窗格中透出的荥荥燭光可瞧見,一名女子,身姿纖窈,面貌姣好,正在艙裡攬鏡自照。
已不知是第幾次,牧荊正坐在鏡前,仔仔細細地端詳裝扮是否露出破綻。
兩個時辰前,年邁的嬷嬷在她本清麗絕色的臉龐,以青黛色的顔料,畫上繁複的圖案。
這是黥面。
東海島國不分男女,在初次行雲雨之歡後,家中年長的族人會在他額上以及下巴的位置,刻上一輩子永不褪去的刺青,意味着此人已因勇敢或是聰慧而得到心上人的青睐,渴望與之進一步交合。
交合成功,天地初精與初血乳水交融,乃是值得慶祝紀念的成年大禮,值得讓全村人都來報以贊美的眼光。
因為,他或她,都已褪去青澀,不是未經人事的少男少女,可以保衛家園了,可以去野林中斬殺豺狼虎豹了,可以為家人編織做飯了。
不得不說,在大齊國人的眼裡,這實在是特屬于蠻人的原始,未經教化的,過于崇拜男女精血的野蠻行徑。
甚有言官上書,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可黥面毀人面容,過程還疼痛不堪,實在是有欠教化,合該停止兩國互市才是!
言官顯然是吃飽太閑,皇帝是腦袋昏聩了才會以這種理由斷了财路。
不過言官到底是言官,總有把無關緊要的小事攪大的本領,黥面确實曾在大齊國引起熱烈的讨論。
大部分還很有貶低意味。
不過牧荊不管這麼多,保命才是要緊。
不讓那個冷酷暴戾的男人看出也如姜的女兒便是牧荊,才要緊。
牧荊命最會畫黥面的老嬷嬷,在她臉上畫出最繁複的圖案,越花俏越好。
隻要能将她原本面目徹底抹去,徹底讓那個人認不出,那她頂着這張奇異的臉見人,甚至是引起非議,都無所謂。
她臉上的黥面自不是一生不褪的刺青,隻是仿着相似的顔色,因而褪色是不可避免的,屆時再讓嬷嬷補上便好。
為保萬無一失,牧荊又将烏黑的發絲放下來,如黑瀑般垂于臉測,遮住自太陽穴至脖頸的清緻線條。衣着亦是寬松不貼身,如此她有緻的身軀曲線,也不緻于被那人一眼認了出來。
他熾熱的手掌,曾夜夜緊緊箍着她的腰,充滿愛意的,滿眼熱切地,或輕或重,撫摸着她全身。
全身……
而她也總是在他堅實強悍的身子底下,化成一團火。
可最終是她燒盡了他。
這三年來,戟王是如此耗盡一切心力,一路從京城殺到東海,掘地三尺,分海割浪,無論如何也要将她找出來。
他手段狠絕,一一處置了劉貴妃,鬼星,師曉元。為了追捕他的王妃,他連北境與南方大澤的水軍也拉了過來,成為他雄厚的助力。
戟王謀定而後動,并非沖動行事,算盤打得精準。
他利用杜玄出沒在大齊國與南方大澤邊境交接處海面的難得機會,又利用皇帝授予他追捕逆賊的名義,一面追殺牧荊,一面追緝杜玄。
這自然使得也如姜的船隊備受掣肘,每每進入他國海上邊界,遇見他國水軍,便得好生應付一番。
北境與南方大澤的還算好辦。
也如姜的船艦上能人勇士甚多,若也如姜不肯,兩國将領是上不了也如姜的船,行造次之事。
但事關杜玄,不能不經任何盤查便放也如姜離開,總是在大海船邊逡巡徘徊,像小雞傻不丁地跟着母雞一樣,有幾分可笑。
也如姜知道他們的用意,也不廢話什麼,備上茶水果子,任他們在船上行走,反正杜玄是不可能被也如姜窩藏的!
他們倆根本結了八輩子的仇!若杜玄落在也如姜手裡,早就嚴刑伺候他了,怎可能窩藏!
可若遇上大齊國的水軍,那可就完全是另一番風景。戟王的人馬頂着頭頂上司的嚴苛壓力,撞見也如姜的船,絕對先圍攻一番。
戟王要的不隻是杜玄,他更渴望抓回去的人,是他的王妃。
未免造成麻煩,這三年多來,牧荊始終走東邊的海道,不敢往西,往西撞到大齊國水軍,等于是死路。
牧荊離開大齊國後,戟王自薦擔任互市司與鴻胪寺主事,藉着互市之事,三年多來不間斷地與各國查問牧荊的行蹤。
雖無親眼目睹的實證,也無任何物證人證,但直覺讓戟王斷定,也如姜與牧荊定是挂勾,他深信牧荊被也如姜帶去東海島國。
三年多來,他在兩國互市司往來的每一封信件底下的署名旁,總會刻下一句話。
頭一年信件,字句間溢滿殺氣,讀來總是心驚膽戰──
吾念吾妻,速回,否則本王必殺之。
第二年,語氣稍緩,殺氣不那麼重了,可仍然是威脅──
吾念吾妻,速回,本王可衡量寬待,不于嚴懲。
第三年,大概戟王也意識到威脅無用,改成稍略溫柔的語氣,看是否牧荊會不會上當──
吾念吾妻,不知來歲牡丹時能相逢否……
有些懇求,有些詢問的意味。
好像是在問她,要不要與我一同在牡丹花下,欣賞滿園綻放的華麗絨瓣。
也如姜那時看見了眼裡還有些興味,曾問牧荊要不要多考慮一下别的可能性。
不過,狼就是狼。
看在牧荊心裡,戟王終究是狼,披着羊皮的狠戾兇狼。
他骨子裡的強橫與固執,是天性,是上天澆灌在他血液之中的,不會被動搖。
他的探問,看似平淡,可一字字都淬了毒,心軟不得。
當年她懼怕戟王的報複,曾讓鬼星與木槿演一出男女暧昧的戲,藉此逃去也如姜的船。
這對戟王來說,肯定是奇恥大辱!
他的王妃為了躲避她,竟然聯合外人欺瞞他,她将身為一個男人的自尊與面子全都踐踏在腳下。
踐踏得粉粉碎碎。
更别提劉貴妃與師曉元這對母女,一定在戟王面前窮盡一切所能污蔑牧荊。
當年他狠心對牧荊下了格殺令,必定是在極端的憤怒,恥辱,無力,絕望之下,所能做的最後的手段。
他從憂心,到震驚,到心懷希望,到最後心碎,戟王得皇帝寵愛,一生過的順遂,唯有被孟紹背叛時,才終于償得如堕深淵的苦痛。
縱然事态發展全不是牧荊故意而為,可看在戟王眼裡,卑劣的王妃孟紹并無二緻,都是在深得戟王信任之時,往他背後狠狠捅上一刀。
于是戟王這三年來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要把牧荊也一同拉去深淵中。
在深淵中将她千刀萬剮。
牧荊其實都不意外。
然而,當三年光陰匆匆終了,來到第四年秋末,戟王的信件中卻再沒提起過王妃了。
他竟像是遺忘牧荊了!
已經連續兩個月,戟王信底下的署名不曾再出現"吾妻"二字。
最後一封收到的信,更是什麼都沒寫,沒提互市,沒提可恨的王妃,沒有吾妻。
空蕩蕩的簽紙上,唯有一行字──
此次前來,替本王帶一粒瓊花籽。
瓊花籽?
他要瓊花籽做甚?
沉默寡言,字字珠玑,這可真是反常,牧荊心中詫異。
鎮海宮那片花團錦簇的瓊花園,定是在戟王盛怒時被他毀去。
戟王盛怒之時,什麼都做得出來,殺人都不算什麼了,更何況是殺一整片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