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觸會疼痛,平日盡可能不去觸摸。可一旦摸着了,便要扯出疼痛。
他閉口不言,彷佛一張口,他内心巨大的痛苦就要沖了出來,而他必須緊緊咬住唇,才能阻止情緒發洩。
牧荊不忍逼他。
"殿下不願意說,那便罷了。"
戟王慢慢地轉過身去。
他的前方,正巧是一面落地長窗格,燦爛晨光便這麼從前頭壟罩着他,他被鑲嵌在窗格之中,背影卻仍是一片黑暗。
他被困在光明與陰影之際,身形沉滞。彷佛明光大道就在觸手可及的眼前,可他無論如何都跨不出一步。
每一步都是如此艱難。
良久後,戟王屏退所有僚屬。
四下無人,他的嗓音極其溫柔。
"三年多前,我的愛妻消失在海上,為了找到她,為了繼續與她做夫妻,本王傾盡所能,将每一艘海船都搜過一遍。你阿娘的船,漁人們的船,就是北境或是南方大澤的船本王都不曾放過。"
聽着他自述是如何以愛之名,殘忍的追捕她,牧荊頭皮都要炸開了。
"當年她為了躲避我,假裝與别的男子過從甚密,我被氣昏頭了,我下了一道格殺令,我以為這樣就能将她逼出來,可她就是不現身,我隻好一艘一艘船地找。"
原來,他竟瘋了似地找她,他總算搞懂事情的來龍去脈。
她一直以為他想殺了她。
牧荊被這些話震驚地動彈不得,難以言語,隻能死死盯着他又高大,又落寞的背影。
"後來我想到杜玄,所有能上去搜查的船我都查過了,唯有杜玄的船,我不曾有機會盤查。"
戟王轉過身來,背對着光,牧荊似乎竟瞧見他臉上露出一抹既陰暗又和煦的,滲了血的笑意。
他的嗓音堅毅笃定:"我有預感,這次一定會找到她。"
牧荊滿腦子傻眼。
"少船主,我已将心境全盤托出,這下你能助我迎戰杜玄了嗎?"
牧荊不知該笑,還是該哭,她就站在他眼前,隻是他不知道。
他的意思很清楚明白,他以為他始終找不到她,是因為她在杜玄手上。難怪這兩個多月來他給也如姜的信件裡,再也不見"吾妻"二字。
并非他已停止尋找她,而是他轉移目标了。
牧荊沒辦法做出任何反應。
溫柔似水的溫厚嗓音,底下卻全是沙漠暗流般的瘋狂,稍有不慎便要滅頂。
當他越瘋狂,他就越該死的溫柔。
他不自稱本王,他用"我",他纡尊降貴,他自甘堕落。
昨夜還因為她想碰薇薇,冷言冷語,傷了她的手腕,今日卻因為他那可笑瘋癫的渴望,祭出他最溫柔的那一面,妄想能以此打動她。
他竟能為了她而能屈能伸哪!
曾幾何時,他秦子夜成了願意為了王妃,而忍氣吞聲,百般隐忍壓抑骨子中暴戾的人?
隻可惜,她此刻隻是個生意人,生意人向來最為務實,生意人不做不切實際的美夢。
這三年多來,應該沒有人膽敢跟戟王說實話,膽敢跟他說,其實他的王妃早在他下格殺令的那一天便已死去。
老早就結束了。
牧荊早在那一天便心死。
"三皇子,恕我直言,這輩子你是找不到王妃的。"
戟王似乎被這句話打擊到,目光霎時定住。
可他的嗓音很平淡,僅僅簡單問了句:"為何?"
"殿下可曾想過,你當年從京城追到龍岩浦,已将王妃逼得苟延殘喘,格殺令更是直接王妃逼到絕境,縱使遇到百年難得一見的海上風暴也不得不逃?"
戟王攥緊手指,面如死灰。
"王妃本可以好好活着,可因為殿下窮追不舍,她不得不沖入滔天巨浪之中,以此躲避殿下的追殺。總歸都是死路,她不如選一條比較輕松的方式死。"
戟王身軀搖晃,眼底掠過絕望,有那麼一瞬間,牧荊以為他就要倒下。
"那日的風暴,卷走無數漁船,沒人能在惡浪之下存活,殿下,你的王妃早就死在那場風浪中,是你将她逼入絕境,是你親手扼殺了你倆的情分!──"
"她早在三年前就死了,而你,是親手殺了她的罪魁禍首!"
言盡于此,牧荊甩袖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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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鴻胪寺的驿站,牧荊将自己埋在被襖裡。
将這幾年來的怨氣一洩而盡,她心裡其實并沒有比較好受。
一來她過激的情緒,可能會讓戟王生疑。
以少船主的身分來說,他們不過第二次見面,交淺言深,本就不是牧荊的處事之道。
她甚至都不該對王妃二字有任何情感,她理當想盡辦法與從前的自己拉開距離。
二來,她訝異于自己的激動。
活在阿娘的溫情照拂之下,她一直以為當年的事并不曾在她心裡造成陰影。
可當一看到他,那一段極其艱辛,一面小心與鬼星應對,不知何時沒命,一面舔着刀尖上血的路程,又在她心中激起驚滔駭浪。
她以一人之力對抗劉貴妃,那十幾個黑鐵片落下的疤痕,至今還在她身上清晰可見,怵目驚心。
每每天氣變化,她的皮膚便要又癢又疼,殘破的樣貌,脫下衣物後連她自己都不忍卒睹。
可事後他卻向全天下宣告,她是逆賊,人人得而誅之。
她難受,她失望,她恨透了他。
她到底是在意他的,怎能不會在意呢?曾經是那樣交頸纏綿的一個男人,曾經那樣愛入骨髓的一個男人,一朝舉刀相向,她怎不痛呢?
太痛了。
牧荊躺在床上,悶悶地。
外頭卻傳來下屬通報:"少船主,宮裡的溫貴妃來訪,少船主要與她碰面嗎?"
敢情她前腳一走,後腳戟王便派說客來勸她回心轉意。
好啊,她倒要看看溫貴妃要幫戟王說什麼好話。
牧荊:"讓貴妃娘娘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