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吩咐道:"戟王的事先擱着,你去查一下臨仙城可否有"火"字的建築或是官署,查到後盡快與我禀報。"
女幕僚躬身退下。
牧荊心思回到兵陣圖上。
另一名幕僚在牧荊身邊始終沉默,不敢攪擾,此時終于有機會說話,憂心地忡忡開口。
"少船主,你真要讓柳夫人替你診脈?要不要我們找個人先去柳夫人那求個通融?"
牧荊沒有擡頭,斷然道:"不必。"
女幕僚着急:"三殿下存的不是好心,他可是要調查你來着!"
牧荊扯了下唇:"我就是要他查,若由我們開口,他不一定會信,可若是他自己信賴的人開口,他便會信了!"
"可一旦柳夫人診脈,三殿下就會知道你的隐疾是……"
牧荊面無表情:"早早死了這條心,對他來說不一定是壞事。"
"可如此一來,你與殿下就真的再無可能。"
說完這句話,幕僚不由屏住氣息,四周空氣瞬間沉滞了起來。
外頭的雪墜聲,突然很清晰,很清脆,落在地面上的雪軟軟綿綿,認命而無力,沒有再回到天上的道理。
不知過了多久,牧荊終是疲憊地笑了,道:"小姨,你難道還不清楚嗎?我要的,就是再無可能四個字。"
這名女幕僚名叫也青城,是也如姜最小的妹妹。
從三年前,也青城便被也如姜安插在牧荊身邊,她讓最疼愛的妹妹,與最疼愛的女兒,攜手扶持。
也青城與很早便離開家門的也如姜不一樣,她排行最小,自小被保護得極好,是以她對家園與親人的眷戀遠比也如姜來得深。
姊姊也如姜在也青城眼裡,簡直是随浪漂泊的浮藻。
也青城一路看牧荊走來,清楚她不容易,不願她與也如姜一般浪迹天涯,心裡其實很想要她有個好歸宿。
然而這還是要看秦子夜的造化。
也青城故作調侃:"其實三殿下也不必這麼麻煩,隻要揭開你的黥面,便真相大白了。"
牧荊堅定搖頭:"小姨,他不會這麼做的。"
"哦?為何?"
牧荊:"一來他不清楚我的黥面是假的,可以特殊的洗料卸下。二來,我賭他不敢。"
也青城驚呼:"這世上還有三殿下不敢的?"
牧荊輕點頭,"嗯哼"了下,并沒解釋為何戟王不敢。
也青城好奇死了,等着,牧荊卻好半晌不再開口,她險些追問。
然而外甥女的性子也青城清楚,她不願意透露的心事,就是橇開了她的硬殼,她也斷然不會表示隻言片語。
也青城看牧荊沉默下來,不再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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戟王立于蒼茫白雪中,長身若弓,披着黑色大氅的身影嵌于雪白闊景,使他看上去宛若一幅清簡高雅的太極圖。
黑白分明。
程女官輕步走來,怔怔地看了清瘦軒挺的主子一會,又低下頭,躬恃于側。
過了片刻,她聽見戟王倦意的嗓音和在雪聲之中,有些模糊不清。
倏然一問:"程女官,在你眼裡,本王是個怎麼樣的人?"
程女官咬着下唇,略有遲疑,終是道:"秉殿下,殿下是卑職見過最好的男子。"
戟王好氣又好笑:"哼,少在本王面前拍馬屁!"
程女官急切否認:"不,屬下所言,皆發自肺腑。"
戟王認真地問:"說來聽聽,本王是怎麼個好法?"
程女官頓了頓,瞅着戟王的表情有些期待的樣子,遂放膽了講。
"卑職是孟紹的妹妹,兄長當年陷害殿下,殿下大可一刀殺了我,可殿下卻将我視作無辜之人,不隻饒我一命,讓我改名換姓,還賜我将功折罪的機會,為殿下效勞。"
戟王淡淡地道:"你是你,孟紹是孟紹,他的罪,本就不該由你這個無辜的妹妹承擔。"
"是,殿下人品高蹈,嵚崎磊落,可有太多勳貴,手中握有殺人的權力,卻恨不得誅了仇敵九族……殿下與他們真的很不一樣。"
戟王挑起劍眉:"你就是因為本王饒了你一命,便稱贊本王為最好的男子?這未免過于狹隘,難道沒别的原因?"
"自然有,殿下。"
程女官便将這些年觀察到的戟王,以她自己的理解,一一掰給戟王聽。
比方說當年戟王假意與太子鬧翻,為免底下的人被不明所以的太子下屬刁難,每每兩方人馬有龃龉,戟王站在最前頭擋着太子下屬的唾沫。
還有當年假扮成教坊姑娘入宮的長越,險些被劉貴妃當場逮着碎了屍,戟王十萬火急沖回鎮海宮,便是怕長越倒楣喪命。之後長越雖被日月堂在京城的總堂調了出去,戟王卻仍重用長越,實在是長越的易容術在堂中無人能及,縱然他曾無意害王妃被禁軍所迫,可主子并未就此棄了長越。
戟王對下屬極其公平,公私分明,對自己的兄弟與親人亦是如此。
劉貴妃宮變之後,四皇子境況十分兇險,然而是戟王替他在百官面前說話,言明四皇子年紀小,不可能看懂他母妃的籌謀,宮變是在他被蒙蔽的情形下發生,四皇子不該被劉貴妃所累。
也許是王妃已走了三年,程女官自覺可能有機會,也許是她過于傾慕主子,最後,程女官嗓音極其柔軟,鼓起勇氣傾訴。
"殿下的好,卑職都看在心裡。"
戟王靜靜地聽了好一會。
程女官的話自是動聽,她跟在他身邊六七年,她看得比誰都清楚。
可戟王卻高興不起來,聽完這番話,惆怅反倒盈了滿心。
他伸出寬厚的手掌,掬起一把粉雪,喃喃地問:"你看得透徹的事實,為何她卻半點不知?"
她?
程女官愣了一下,心想,這個"她"應該指的是王妃吧!
耳邊又傳來他沙質低沉的聲音。
"你如此懂我,為何她卻不懂?"
戟王漆如夜色的眸中閃過一抹失落的痛意,他又自問。
"本王真的很好嗎?我真的有你說得這麼好?"
程女官輕歎氣,垂下長睫掩住心疼的眼神,低聲:"殿下真的很好。"
于戟王而言,此乃實實在在的問句,他百思不得其解,為何他鐘愛的那個女子看不見他的好。
然而聽在程女官耳裡,這幾句自問自答幾乎是稱贊了。她以為戟王在比較王妃與她誰來得更好,顯而易見,戟王認為自己更懂他的心。
而王妃,根本不懂!
剔透的雪粒漸漸融化在戟王溫熱的手掌裡,化為濕潤的水珠,他抖了抖水氣,之後一手負于背,一手摩娑着懷裡的金屬物。
他的口氣恢複淡定從容。
"這一路腳程快,眼看快到臨仙城了,時間還算充沛,你去安排一輛寬敞舒适的馬車給少船主,她一路奔波,應當已是筋疲力盡。既有隐疾,本王理當體貼些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