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一少船主不是王妃呢?萬一她身上沒有半個疤痕呢?
一拍兩瞪眼隻會将他再次被擲入深淵,倒不如抱着海市蜃樓渺茫的希望,桀傲地窺視她,肆意地揣測她的身分,都來得比戳破這層薄薄的油紙來的好。
其實他自己也曉得,少船主與王妃很大機會不是同一個人,可他就是忍不住要幻想她是!
這些年來他瘋癫地思念她,思念到将任何一個可疑的女子都當成浮木來攀住。縱然他終歸要浮浮沉沉,可有個虛幻的盼頭,總比什麼都沒有來得好。
戟王最後再凝望她一眼,歛下胸口的激蕩與翻騰。
下車之時,他的表情已恢複如常。
馬車裡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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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了一覺醒來,牧荊胎宮上的疼痛減緩許多。
時值昏時。
牧荊拉開車簾,問:"小姨,這是到哪了?"
同車的也青城雀躍地道:"舟車勞頓一路,咱們終于到臨仙城了。"
臨仙城繁榮熱鬧,是五十裡内最大的縣城,可它距離被杜玄攻下的定陵城不過相隔二十裡。
定陵城在杜玄的火攻肆虐之下,已然滿目瘡痍,生靈塗炭。
臨仙城若也守不住,便會是下一個定陵城。
因而戟王将所有軍力調來此處,駐守在四方城牆。自南門進城之時,百姓們皆俯首迎接三皇子的到來。
臨仙城位處窪地,比别的縣城來的溫暖,桃花也早早盛開。
城裡桃樹夾道,開成了一片爛漫。櫻粉桃瓣紛飛,雪似地飄落在權貴們的肩膀上,也墜落在百姓們的頭頂上。
牧荊看向一張張尊敬的百姓臉孔,心裡泛起奇異的滋味,往昔她也在低首跪下的這群人裡,時過境遷,她已不必卑微地跪在他腳底。
戟王入城之後,直奔柳府。
他還真是一刻都不能等。
牧荊納起悶來,顯然他一定事先便知會過柳家,否則哪有人在用膳時分造訪的?
柳夫人與柳大人親自至宅門口迎接,一路熱絡地引入花廳。
花廳中奴仆侍立兩側,幾上膳食豐盛,美酒佳肴,甜糕果蔬,牧荊看這偌大的陣仗,暗歎柳家對戟王的到訪還真是慎重以對。
她不由好笑地幻想,當戟王在衆人面前被告知她的身體狀況,他該有多麼錯愕?
戟王并沒有心思用膳,始終玉立在廳中。他素來儀表威然,氣勢拔卓,光是站在那便能形成一股壓迫,連開口都不必。
柳夫人心思敏銳,見這态勢,明白戟王想盡快讓她替少船主把脈。
便命下人搬來一座簡榻,方便牧荊安躺,松弛下來,精準地把脈。
戟王示意全部的人退下,朝柳夫人慎重請托。
"柳夫人,少船主自娘胎帶來的隐疾,本王就勞煩妳醫治了。"
柳夫人一福:"殿下囑托的事,妾定當全力以赴。"
一面說着,她一面觑着戟王神色,眼見他一派淡然,眼底卻有隐隐的焦急,再看回少船主,她微微偏過頭,似乎在閃躲着什麼。
柳夫人明眼人,一生中遍見無數夫婦或是兩情缱绻的男女,來她這裡求醫求子。
她一眼便看得出這兩人之間定有情愫,很大機率是戟王喜歡少船主來的更多一些。
聽聞戟王殿下自王妃娘娘失蹤之後,就意志消沉,不談婚娶,現下倒似乎重新打開心房,要接納另一名女子了!
柳夫人心笑,若他兩能成,定是京城中這幾年最轟動的喜事。
三殿下當年與王妃娘娘雖恩愛,可卻始終無所出,年近二十五,意欲成家生子的渴望不言而喻,難怪他要帶少船主來她這裡診脈了。
若是少船主胎宮有損,早早治愈,便能早早替三皇子開枝散葉。她的醫術高超,定能助三皇子心有所成!
思及此,柳夫人磨刀霍霍,将手輕輕搭在少船主手腕上。
然而,柳夫人在搭上的一瞬,目光欲裂,希望破滅。
這個脈象……
她略有憐憫與同情的視線,落在牧荊平淡無波的臉上。
脈象沉滞死沉,意味着胎宮已潰,此生孕育無望。
沒有救了,柳夫人強忍着歎氣的沖動,以免在戟王殿下面前失态。
應是曾經有過身孕,不知為何竟滑胎,之後也沒得到合宜的照料,拖延至今,已是藥石罔效。
而戟王顯然被瞞在鼓裡,以為這是娘胎帶來的先天隐疾。
少船主年方十八才第一次造訪大齊,先前歡愛的男子并非三殿下。
柳夫人深知身為女子的困難,少船主應是不願讓三殿下得知殿下并非她第一個男人,因而巧言是娘胎裡帶來的隐疾。
身為婦科聖手,柳夫人醫術醫德兼備,自是不會戳破少船主的謊言。
然而三殿下貴為皇子,又從未有過任何子嗣,他定當對少船主有所期待。
在這個關節點上,柳夫人便不能有所隐瞞了。
于是她避開病因,僅僅專注在病征之上,道:"少船主可是月事來時,痛不欲生,恍若有人一拳揍在腹上?"
戟王聽此,眉頭夾得死緊。
牧荊坦然以對:"不錯,但不是一拳,是好多拳。"
柳夫人聞言險些失笑,肅色道:"少船主會如此,是因為胎宮先天有損。"
牧荊眼裡掠過一絲驚異,她本預料柳夫人會當場戳破她。
豈料柳夫人竟替她隐瞞了!
她本來的計畫是,要透過柳夫人的口,讓戟王知曉她從前身子已經被男子碰過,曾有過身孕,曾經曆過滑胎,最終落得一生不孕的下場。
戟王當然不會知道這男子就是他自己!
她料定戟王得知之後,必定徹底死了一條心,再也不會将她幻想成王妃。
甚至退一步說,就算她揭穿自己身分,讓他得知她就是王妃,他也不可能想要再與她重續前緣。
世間男子就是這麼勢利,能誕育子嗣的女人,才是有價值的女人!
而她,生不出來,一文不值。
戟王閑倚在榻上,修長的指無意識地轉着玉闆指,語氣有些緊繃,問:"胎宮有損可有的治?"
"妾可開些藥方暖暖少船主的胎宮,讓月事來時的疼痛緩解,可──"
柳夫人頓了一下。
戟王疑惑:"可什麼?"
柳夫人艱難地宣布:"可不育之症已然沉疴,便是妾來醫治也難以逆轉,望殿下見諒!"
不育之症四個字有若一道驚雷,朝戟王重重地劈下,他一時竟反應不過來,低啞着嗓子,一字一字地複述。
"不育之症?"
柳夫人别過眼,不忍看入戟王眼裡。
"是,少船主先天不全,胎宮過寒,難以生育。這不是少船主的錯,殿下切勿怪罪少船主。"
戟王背過身去,正對着柳家遍種桃樹的院子,神情諱莫如深。
舉目皆是粉花桃屑,落英缤紛,瓣瓣是刀。
這世間的文人雅士不都說,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嗎?
他才剛遇見一名氣味與王妃極為相近的女子,卻被告知她難以孕育的噩耗。當年王妃遲遲不孕,如今更慘。老天爺是有多麼想讓他斷子絕孫?
那一瞬間,他突然恨起外頭的桃花,恨她們開得過于刺眼。
他要讓人一棵一棵地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