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便給她立了衣冠冢,牌位供奉在玉田祠堂。
隻是因為沒有人知道她叫什麼,這個沒有名字的牌位就顯得不倫不類。
這二十年來,錢爺爺一直都在後悔。每到雨夜,他總能夢到那天的場景。他守了那塊牌位二十年,就是在給自己贖罪。
他總是在想,如果自己當初能鼓起勇氣站出來,女人是不是就不會死?
商晏一愣,看向女人。
女人淺淺一笑。
商晏的聲音很輕:“她說她不怪你。”
她從來就沒有恨過他。反而是她一直覺得對不起錢爺爺。
如果不是她,對方的腿就不會被打斷,也不會一直被村裡的人指責。
壓抑多年的心結得到了解脫,老人痛哭出聲。
他等這句話,等了很久了。
商晏繼續說:“錢爺爺,您的孫子很快就會跟您團聚的。”
這是……
來自惡鬼的祝福。
皦玉歎了口氣。
惡鬼不會平白無故送出祝福,除非是性命攸關。看來這老人的孫子以後必有一難啊。
但是現在可以不用擔心了。
因為村裡的事,錢爺爺一直不願意讓孫子回來,他的孫子已經有五年沒有回來了。
老人擡起淚眼,恍惚間看見周若雪站在晨光中,對他輕輕颔首。
“那就……借你吉言了。”沙啞的聲音裡,有釋然,也有未說出口的感激與擔憂。
*
幾個小時過去後,女鬼的家人終于趕過來了。
年邁的老婦人跌跌撞撞撲向擔架上蓋着白布的屍體。
“阿雪,我的阿雪,你爸走之前還一直在找你,你怎麼不等等媽媽呢?”
【白發人送黑發人啊】
【人販子就該千刀萬剮!願天下無拐】
【嗚嗚嗚嗚嗚嗚年紀大了看不得這些,她父母可怎麼辦啊】
【京市本地人,父母不掃興,獨生女,京大學生,前途一片光明,可是現在……】
此刻,一人一鬼一蛇,三種不同的生物看着不遠處傷心不已的老人。
“他們找了你很久,不去打聲招呼嗎?”商晏望向那邊哭到幾乎昏厥的老人。
“我已經死了。”女人平靜的陳述着事實。
既然已經死了,又何必給人留下不必要的念想呢。
“可是他們會高興的。”
如果一切都是毫無意義的,裴知瑜又何必留下那封遺書,他又何必去苦苦尋找。
他不會認識皦玉,不會拔出赤霄,更不會揭露玉田村的惡行。
女人愣愣的看着他。
少年的發絲在陽光下泛着金色的光澤,整個人像一株正在抽枝的新竹。這是她被困在暗無天日的二十年裡,從未見過的鮮活生命力。
惡鬼忽然笑了,縱身飛向天際。
“商晏,她要去幹什麼?”
“不清楚。”
話音剛落,刹那間,無數花瓣自雲端傾瀉而下,宛如一場粉色的雪,輕盈地覆滿玉田村的每一片瓦檐、每一道田壟……
老婦人顫抖着攤開布滿老繭的手掌,一片嬌嫩的花瓣緩緩飄落。
五歲女兒稚嫩的童言還在耳邊回響。
“媽媽媽媽,如果我以後死了,我要讓整個天空都下起花瓣雨。”
“到時候,我要把最好看的那一朵送給你。”
老婦人攥緊花瓣,滾燙的淚水奪眶而出。
【好多花瓣啊,奇怪,現在是大夏天怎麼會有桃花呢】
【真漂亮啊】
【六月飛雪,連老天也看不下去了嗎】
商晏仰望着紛紛揚揚的花瓣,喉結動了動:“皦玉,她……能去投胎嗎?”
“不會了。”
少年沉默了。
皦玉其實不用說商晏也知道。
女鬼是惡鬼,從她化作惡鬼那一刻起,就注定永世不得超生,再也不能輪回轉世。
像是為了驗證,半空中,紅衣女子的身影漸漸變得透明。她張開雙臂,任由花瓣穿透自己虛幻的身體,嘴角帶着笑。
“對了,你們還不知道我的名字吧。”
她的聲音輕的像風。
“我叫周若雪。”
這三個字,承載着二十年的禁锢與掙紮。
這是她二十年來第一次向别人介紹自己的名字。
被賣了之後,沒有人在乎她是誰,他們隻會用“錢炜家的”來稱呼她,她成為了錢炜的附屬品。
直到此刻,她終于能堂堂正正地說出自己的名字。
她是周若雪,隻是周若雪。
不是任何人的附屬品。
“你好,周若雪。”少年表情認真,“我是商晏。”
“我叫皦玉。”皦玉笑得很開心。
最後一瓣桃花落下時,紅衣身影化作點點螢火,消散于天地中。
與此同時,一縷溫暖的金光沒入商晏體内。
有人輕聲呢喃。
“再見,周若雪。”
微風輕拂,帶着花瓣的清香,将這聲道别,送往了不知何處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