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大夫人說,來看看我的孩子。楚歌撲了過去。她一伸手,就摸了一手的血,但曲大夫人拉住了她。她擡頭對老婦說,謝謝。又說,宛情,帶奶奶離開,和奶奶出城去。宛情的眼淚倏地一下就掉了下來。她隻來得及說,夫人……曲大夫人便打斷了她,平靜地說,帶她出城去,人家來給我接生,不好再受兵亂之苦。去吧。
宛情面對着她的命令,在原地踯躅了一會兒。過一陣子她像是下了什麼決心,深深地看了大夫人一眼,又最後一瞥楚歌,帶着老婦離開了。老婦臨走時還跌跌撞撞的,似乎依舊未回神。楚歌過去,把這孩子抱在懷裡。這孩子是活着還是死的,她不知道。她唯能知道一件事。
她将這孩子放到曲大夫人身側,輕聲說,夫人,是個小少爺。曲大夫人撫摸着他黑紫色的肌膚——她這兒子,段府最後的一個嫡子,終于如約來到這世上。她輕聲說,好,我曉得就是個男孩。可惜他這個樣子,是被他的母親拖累了。楚歌說,大夫人沒有錯。曲大夫人說,不,我錯了。我大錯特錯。最初你們都勸我不要喝那個生子藥,可我一意孤行。這就是結果,這就是報應。
楚歌跪在她身側,突然,慢慢地,她将身子伏了下來。她枕在曲大夫人發邊,感到一陣甯靜。門外兵荒馬亂、嘯叫未止。也許也有火球順着大街邊緣一路燃燒,也許未破曉時,蠻人的屠刀就将逼進城門。但在這些聲音裡,她隻枕着這一瞬久違的平靜,在最後的生死之際,她所有的複雜的心緒都已沉入水中。
曲大夫人摸着床邊,拉住她的手,将手指握在掌心裡。楚歌感到她的手指冰冷,但掌心是溫熱的。那手帶着血,摸上她的側臉,撫摸她的頭頂。曲大夫人輕輕地說,有句話我藏在心裡好多年,一直沒說,可如今命不久矣。對不起,楚歌。我這一生做了太多錯事,唯一正确的便是當時把你救下來。當年救你,我從不後悔。可我後悔把你帶入段府,後悔讓你去為我固寵。我已經瘋了,但現在我明白了。我從來不是一個能做大夫人的人,也不是一個值得讓你真心以待的人。
楚歌的側臉被一陣血氣環繞。她擡起眼看着曲大夫人,突然覺得她年輕的臉上滿是皺紋。曲大夫人的嘴唇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她還想說什麼,可突然間門被打開了,楚歌忙回頭看去,便見得二夫人站立在門口,面色僵滞,神情愕然。
三人靜靜對峙。曲大夫人看到她,也是一愣,但好像突然因她的到來而生出些許力氣,容光煥發。她一反方才輕言輕語,微笑着對二夫人說,來看看,二姨娘。你等到了我的報應。二夫人這才仿佛終于看到她懷裡的那個孩子一樣,臉色非常不好看。她說,我知道那事不是你做的。曲大夫人微笑着說,可除了我還能是誰呢?二夫人說,曲凝竹,你是真的該死。曲大夫人說,你看到燕燕了嗎?啊,不要她來。把她交給楚歌,把她帶走吧。
曲大夫人的臉上帶着失血過多的慘白的僵化,這凝固了她的微笑,扭曲了她的善意。二夫人掉頭就走。楚歌向外看了兩眼,才發覺有點不對——廂房右側總有點微微的火苗在竄動。她連忙奔出去,眼前的場景卻令她冷汗出了一身。段府不知何時被放了一把火,火光沖天。眼見着那火勢即将燒到此處,不遠處有下人的高聲叫喊,叫着人們快跑。
楚歌又沖回去。隻這一刹那,她那些可怕的絕望的平靜又猛地被打碎。在一條死路裡,她竟然又憑空生出些許希望的力量。她跑到曲大夫人榻邊,說要帶着她走。她一點也不冷靜了,立即又慌不擇路起來。她念叨着什麼,要去收拾曲大夫人的東西。手腕卻被人拉住了。曲大夫人原本半合了眼睛,手掌卻緊緊抓着她不肯松手。她示意楚歌看榻下,讓她把裡面的東西拿出來。楚歌攏在手裡,發現是一袋銀子。當即,她擡了頭,淚流滿面。
曲大夫人的呼吸聲愈漸急促。她抖了一下,即将失去生命最後的溫度。這強撐着讓自己再在塵世多停留一分的靈魂終于展露出疲累的面容。曲大夫人的手指已經完全失去了力氣,但她卻依舊努力将銀子往楚歌懷裡塞了塞。她張一張嘴,想說話,可卻已經不能像方才那般還算流利,她嘴唇顫動,呼吸困難。
楚歌蹲下來。她将耳朵靠近曲大夫人嘴旁,感受到有氣息不停地噴在耳邊,卻越來越慢。曲大夫人的手指緊緊握着她的手掌,摩挲兩下,那聲音才從指縫裡擠出來。她艱難地說道,燕燕就交給你照顧了。思煙死後,便是你待她最好。我想讓你做她的姨母,但她願意喊你姐姐,那你就是她姐姐。我求你,楚歌,照顧好我的女兒。
曲大夫人眼睛半開半合,嘴唇停止了顫動,卻有兩滴眼淚流下。燭光躍動下,人如一張破敗的草席,卷一卷便堆在錦帳中。她的身體開始痙攣,卻已沒有力氣再逃脫。曲大夫人瀕死的軀殼往上用力彈了彈,如同一條魚最後的掙紮。她僅憑着最後的氣力,對命運做出最後殊死一搏,輕輕嘟囔着說道,走吧,走啊。
走吧,走吧。她又重複了一遍。
但這一聲過後便再也沒了後續。緊握着的手掌松了力氣,摔在錦褥上。輕合的雙眼下凝固着生命最後顫抖而痛苦的微笑。曲大夫人的頭發黏在臉上,不過楚歌知道,很快這些就都消失了。她蹲在床邊,茫然地看着這一切,這個嘗試着制造一個生命、可最後卻死于這個生命的人。
她低着頭,看着曲大夫人蒼白的面容,又看着她身邊那個渾身黑紫、已經沒有了聲息的嬰兒。懷裡的銀子像是尖刀剜着她的心。但那一刻,她感受不到什麼,腦中一片空白。有人在敲門、撞門,足有五次之後,這樣的聲音才仿佛終于點醒了她。楚歌聽到了聲音,得到了消失的回憶,起身便往門外走。可打開門一看,外面空無一人,唯有火光映照枯木身影,打在牆上如同一道道蔓延着的裂痕。
大火就要燒到這裡來了。
她一咬牙,掩了門,提着裙子一路往外沖。跑着跑着,她就想回頭,可一隻手掐住她的下颌,抵着她的脖頸,不讓她回身。
她隻能向前看。
楚歌卷着這冰冷的秋風,一路跑到段知燕的卧房。那裡已經空無一人。她雖是一驚,但也知道段敬雲不會放着妹妹不管,應當是已經出府了,于是又掉頭往段府門口跑。身邊略過深秋枯黃草木,也有火光映照在腳下,轉頭一看近在咫尺。她不得不避着火,繞了兩番,卻在一座假山旁看到了二夫人。
她驟然撞見她,大吃一驚。腳步也下意識停滞。二夫人坐在假山旁,手拿着一柄扇子靜靜地扇着,看到她,眼光也一閃,卻說道,你怎麼還沒走?
楚歌隻愣怔了一瞬,上前就要去拉她。二夫人一把甩了她的手,問她做什麼。楚歌說,二夫人,府裡起了火,再不跑就來不及了!說着就要拖着她往外沖。她其實比二夫人還要再矮一些、瘦弱一些,可現在卻爆發了無窮無盡的力氣,竟然真的拖動了她。二夫人跟着她跑了兩步,瞳色幽深。她突然輕輕地說,我方才去了祠堂,看了敬邦。楚歌專心上前,沒留意她說什麼。手卻在這時又被甩開了。
楚歌轉頭看去。二夫人捏着扇子,後退兩步。這一個動作足以說明她的意願。楚歌腦袋裡嗡的一聲響。二夫人說,你走吧。曲凝竹一定要你走,你走吧。她的唇角卻微微勾起,看上去非常怡然。
楚歌愣在原地,不知該說什麼。當她徹底意識到二夫人要做什麼時,身上當即發冷。她忍不住上前走了一步,說,二夫人……二夫人卻又後退一步,說,她是不是死了?楚歌說,二夫人,你别做傻事,跟我走,現在還來得及的。二夫人卻仿佛沒有聽到她說話般,依舊自顧自地說,她死了,我恨她這麼多年,她終于死了。她笑一笑,看向楚歌,眼神似乎變得溫柔些許,說道,你沒有效忠的人了,從此自由了,多好?
楚歌強忍着眼淚說,跟奴婢走吧,二夫人,出了城,把命保下,還能接着活。二夫人說,我?我就不走了,我活不下去了。楚歌說,大夫人已經過世了。二夫人說,正是因為她死了。你不明白我,楚歌。她活着的時候我好恨她,我也好恨易思煙,可她倆死了之後,我在這人世間,便是真的一個故人也沒有了。
二夫人說,你可能覺得你的夫人不至于遭受我這樣的恨。但恨很重要。沒有恨,我就活不下去。我依靠恨活着。恨沒了,我也活不下去了。
楚歌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的。但當她反應過來之後,她已經站在段府門口。身後摧枯拉朽,火光漫天。街上人潮湧動,尖叫聲不絕于耳。她跨出段府大門的瞬間,便仿佛聽到有檐瓦倒塌的聲音,一隻手拽着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街邊,轉頭一看,偌大的府邸被火舌吞噬,血紅的天光下,長立此處百年的段府大宅轟然坍塌。
拉她的人是水兒。兩人驟然相見,眼淚刷的一下就淌了下來。水兒一把抱住她,哇哇大哭。她的手指有燙傷,臉上也髒得不成樣子,明顯也是死裡逃生。楚歌扶起她,擦擦她的眼淚,問她小小姐在哪裡。水兒指着南城門說,二少爺方才帶着小小姐到那邊去了,我一直見不到你,我害怕,才來這裡等着你。楚歌說,我們也去,現在就去。
說着起身就要走。水兒說道,大夫人怎麼樣了?楚歌說,大夫人和二夫人都死在裡面了,出來的隻有我。水兒一把捂住嘴,說,可我剛剛才看到宛情姐姐進去……兩人面面相觑一陣,楚歌的心裡倏地往下一沉。但那一刻,當她站起身時,突然感到心一陣凍土般的冷硬。她拉着水兒的手,沉聲說,她們已經死了,我們要活下來。水兒說,到哪兒去?楚歌說,去南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