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前。
聖僧跏趺入定。
眼前所見,如夢,亦如幻。
……濁世三千,癡嗔妄念化骨浸髓,常言一心清正,說時易,縱觀古今,又有幾人能夠做到?
更何況,舍小我,渡衆生呢。
悠沉的聲線渾厚而傷感,響徹此方每一寸天地。
眼前,三生花荼蘼遍野,很快,天邊輪回池的水霧蒸騰彌漫,群星倏爾流轉,他也再辨不清方向。
這,是相曜最熟悉的地方。
師父相釋總道,人皆有心音,一念成魔,一念成佛。他身為佛子,擔負天下衆生,離佛近,離魔,更近。
須臾行差踏錯,世上,便再無佛子。
相曜擡足,踏過重重迷霧,依着心的方向,任由弱水浸過身軀。
眸光悲憫淡然,仿佛陷入叩心質問的并非他,而是發出此問之心,他來此,是為渡人,而非救己。
心音仿佛也知曉他心如磐石,到最後,隻餘一聲輕歎。
水沒靈巅,如無數雙手,托着他的身軀。
又好像,隻有一雙。
觸覺倏然清晰,他驚醒般,睜開眼。
猝不及防地,望入一雙淚眼。
華裳堆珠累翠,至尊至貴的墨金色被鮮血浸透,簇擁着雍容華貴的傾世容顔。
那麼熟悉,又,那麼陌生。
天地烽煙彌漫,他聽見自己喚她的名,那般不舍,“皇甫瓊……”
無數人匍匐在她身前身後,她卻隻看着他,淚不斷砸下來,咬牙恨道,“你憑什麼,做我不允之事?”
他笑了,未言半語,隻安靜平和地望着她。
相曜能清晰地感覺到心底巨大的遺憾,大得仿佛移山填海,也填補不了半分。
甚至慶幸,慶幸能夠在此生,在最後的時刻,真正擁有一回她的擁抱。
就這樣,抱着巨大的憾然,他閉上了眼,沉入一片混沌。
沒有感知,沒有思緒,仿佛真的歸于虛無。
不知多久,仿佛就是下一刻,耳邊聽見劇烈的喘息聲。
還有一人近乎痛哭的勸解,“您這是何必呢,佛子失了佛骨,本就回天乏力,您不惜折損自身,逆天而行……就算與天争得一時半刻,又有何用啊。”
他感覺到,面龐被一雙顫抖的手撫過,聽到她說,“無妨,若陛下來問,你過上一日,再告訴他吧。”
冰涼的淚滑入他的脖頸,她力竭地伏在他胸膛,額角貪戀地抵着他的下颌。
“莫說半刻,哪怕,隻有半息,都好。”
“若能,死生相換……”
該,多好啊。
……
夢中浮生若須臾,幾日眨眼間便度過,他也終于,睜開了眼。
暖香萦繞,輕聲的低語好像他一直在這裡傾聽,從未離開。
對上他的眼眸,她綻開笑容,“相曜。”
若非通紅的眼眶與蒼白的面容,仿佛真的一切如常,他隻是在很平常的一日,平常地醒來。
相曜感覺到,自己,落了淚。
她的手撫上他的面頰,“覺着怎麼樣,可想用些什麼?”
“我去為你倒些水。”
關于那刻骨銘心的一切,她隻字不提。
相曜抓住了她的衣袖,沒有什麼力氣,卻讓她頓住身子,再挪不動分毫。
他緩緩起身,擡手。
滿掌,皆是她如雪的華發。
失去佛骨的痛,比不上此刻,萬分之一。
沙啞而顫抖地吐出兩個字,“真傻。”
她沒有回頭,言語中透出莞爾之意,“和我們渡人不顧己的佛子學的,如何,可能算得上出師?”
他傾身,從背後擁抱住她,動作有些生疏。
感覺到她身子輕輕一顫。
聽到自己說:“皇甫瓊,我已不是佛子了。”
“失了佛骨,世上,便再無佛子。”
她去掰他環在身前的手,可根本不敢用力。
“相曜,你瘋了?”
回答她的,是強行掰過她下颌的大掌,華發掃過他的面容,唇瓣磕破,夾雜着血腥味,深深吻入。
魂靈為之震顫。
她倏然閉上眼,淚如雨下。
雙臂卻不由自主地勾上他的脖頸,無法抵抗地沉溺。
暖香纏繞,相曜一瞬遊離在外,心靜如水,一瞬被扯入光幻绮豔的幻境,不知時光,不明姓名。
廣榻玄翎紋纏枝環繞,繁複錯金的博山爐熏香缭繞,飄散在金輝之下,透出旖旎惑人的薔薇色。
他未着僧袍,她滿頭雪一般的白發,悖逆天道,一晌貪歡。
唇齒誘引靈魂的顫栗,呼吸交纏,她将他壓在身下,雙手捧着他的臉,笑着,也哭着。
白發鋪滿了他的視野,淚如熔漿,燒透心扉,在一片焦土上燃起熊熊大火。
他托起她,完完全全地,将她嵌合在懷中。
此生不悔,唯一悔的,是往後餘生,留她一人在這世上。
一寸一寸吻去她的淚,手指插入她腦後,額心相抵,眸中情深似海,再無回避。
甯用三千輪回,百世煉獄,換此一夕。
她卻在最後的最後,輕輕偏開頭,合攏他的衣袍。抱着他的腰,笑着仰起頭。
他如玉的肌膚滿是胭脂般的薄紅,胸膛起伏不定,望着她的眼是她熟悉的模樣,卻多了她曾經夢寐以求的幻想。
如何能不想呢,心裡裝着一個人,要怎樣,才不會想着得到他,想着一生一世,白頭偕老。
哪怕,從一開始,她便知道,諸般種種,愛恨癡嗔,永遠,也隻能,
是奢望。
後來,才知,愛是成全,是隐忍,是哪怕求而不得,也盼着他能如願以償,一世平安。
為此,她傾盡所有,不惜一切。
可最終,還是……
相曜忍到身體發顫,汗出如漿,心感受着這陌生的欲念,像一顆種子,跨越時空,落入不知名的土壤。
驚天動地,又悄無聲息。
聽她道:“相曜,從始至終,我從不曾在乎過,你是不是天下人的佛子,是否身負能改換江山的佛骨。”
“你隻是你,無關姓氏,更無關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