缱夢的話淹沒在衆多低聲念詞裡。
不單單是身前僧衆,更多自身後而來,自那些自發雙手合十、閉目祈禱的百姓。
阿瓊也不由雙掌相對,合于身前,阖上雙眸。
一願阿荼來生自在,再無悲苦。
二願逝者安息,兇手得懲。
三願……
她緩緩睜眼。
眸中,他于衆目之下踏金光而來,越來越近。
忽然之間,阿瓊心跳如鼓。
不敢再看,卻舍不得移開目光。
聖僧面容悲憫莊嚴,通身宏雅出塵,如無我高坐的至高佛臨世,賜福世人。
指梢輕點額心的一刹,像叮咚一聲,在心上落下一滴甘露,化開無邊漣漪,久久不散。
她就這樣被定在原地,動彈不得。
不知不覺,已望着他一個一個,将法會圍觀之人盡數賜福,到了逝者身前。
對待逝者,與生者如一。
仿佛眼前的那些屍首,并非面目全非、猙獰可怖,而是與生時一樣,鮮活生動。
儀式持續了許久。
金輝始終,越來越濃,當天邊一輪挨上遙遙遠山時,落下的晖芒已染上了幾分血一樣的紅。
仿佛,天地亦因這些慘烈枉死之人而痛。
快至暮鼓時分,人群漸漸散去,缱夢在她耳邊留下一言,阿瓊轉頭望去時,隻見她裹得嚴嚴實實的背影。
愈遠,也愈朦胧,漸與回憶裡側倚在窗棂邊,慵懶柔魅的玲珑身形重合。
婀娜情香彌漫,隔着重重紗帳,她勾唇回眸,迷魂惑心。
再一眨眼,人影消散,隻餘空蕩蕩的街道。
雲凝,風起。
“女公子。”
身旁傳來一聲呼喚,阿瓊以為在喚旁人,直到這聲音走進,又喚了一聲。
阿瓊回頭,“你,是在喚我?”
話音未落,撲通一聲,眼前的少年郎君向着她重重跪下。
阿瓊驚得後退一步,“你,你這是作何?”
少年擡首,眼中的光像絕望裡燃起的最後一團火,“求女公子,收我為徒。”
語落,伏叩于地,久久未起。
阿瓊被震在原地,一時失語。
也是此時方認出,這位少年郎君,就是一開始在屍身之間徘徊的那位。
他是,失了至親,無家可歸嗎。
阿瓊手足無措,想扶他起來,又覺得這樣的觸碰不合适。
隻能連聲勸着:“你快起來,我,我不會什麼的,哪裡當得了旁人師父。”
提到師父,阿瓊想起缱夢,想起她過往所授,一個荒唐的念頭浮起。
難不成,還能與她學什麼奴心之道不成,可,可他是男子啊……
況且……
“拜師之言,可是當真?”
一個錯神,相曜不知何時到了她身旁,撚珠緩言。
阿瓊望去,看到他嚴肅認真的側顔,一刹忘了心中所想。
少年擡頭,蒼白的面孔神色堅定,“殷姬已然無家可歸,餘生所願,隻想拜女公子為師。”
或是因着聖僧在旁,阿瓊生了些許勇氣,抿唇輕問:“我隻是一介平凡女子,自問知之甚少,如何教人?”
“再者,就算你無家可歸想要拜師,比我學識高的人如過江之卿,為何偏偏是我?”
提到學識,殷姬神情中多了幾分鄙夷痛恨,眸光執拗,疾惡如仇。
“學識高又如何,世上蠅營狗苟之輩多如牛毛,聖賢書乃至律法皆不過為惡幫兇。
這世上,最難得的,是一顆玲珑心。不畏強權,隻循本真本我。”
“女公子至真至善,殷姬餘生,隻想此般度過。”
阿瓊愣住。
這些大道理,她從未想過,更不知對錯。
本能看向聖僧。
相曜察覺,袖口微垂,掩住手背隐約的青筋。
唇邊噙着慣常的,若有若無的弧度,“如此,便看女施主的心了。”
殷姬微不可察地,頭稍低了些。
他口中,她是玲珑心,不畏強權,下一刻,聖僧便言看她的心,結合他的身份,分明透着隐隐的不贊同之意。
隻是不知,她能否聽得出來。
阿瓊想起适才屍身之間,少年失魂落魄的身影。
他的身形與明覺相似,隻是更高挑些,肩背尚沒有多寬闊,卻一次次低下身,妄圖背負起什麼。
“女公子,”少年膝行兩步,切切看着她,熾熱赤誠,“您便收下我吧,我聽說聖僧一行将要西行,若您一同前往,我還會些武藝,可一路保護女公子。”
在這樣的眼神裡,她很難忍心,說出拒絕的話。
明覺聽了兩個來回,忍不住從相曜身後探出來,哼道:“什麼武功不武功的,你再厲害,還能有法師身邊的武僧厲害不成?女施主與我們同行,才不需憂心自身安危。”
“明覺,”相曜制止,“不得無禮。”
明覺忿忿瞪了少年一眼,不甘縮了回去。
阿瓊沉默良久,終抿唇,眼神稍移,“這位郎君,還是另尋旁人吧。”
殷姬一聽,急切地還想說什麼,相曜向前一步,擋在阿瓊身前。
碰上相曜疏離淡然的眼神,他口邊的話,再說不出。
良久,起身,深深拱手離去。
背影筆直,嶙峋之下,如與天地為敵。
漸漸遠了,化作一抹若有若無的影子,阿瓊望着,眼前依舊是他幾分傷心、幾分倔強的眼神,怎麼也揮散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