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瓊輕輕搖頭,客氣而溫和。
“夜已深了,小郎君不若早些歇息,明日再去叨擾聖僧。”
未予他多言的機會,阿瓊先行一禮,轉身離開。
林間雲階月地,泠泠流光若華,落了她半身,如霞影輕紗,窈窕婀娜。
隻是一個背影,便是萬載驚鴻。
殷姬想起母妃逝世前,拉着他的手,字字啼血的囑托。
“為皇甫氏求情落得而今的下場,母妃不悔,可是皇兒,皇甫氏,不能亡。”
“你父皇心中隻有權勢,可天下何辜,由得他這樣斬草除根!皇甫氏錯得再多,萬載千秋的功名不曾錯,聖人的血脈不曾錯!”
“皇兒,你要望得比你父皇遠,母妃盼着你,能如史書所載,遇見一人,高坐廟堂,以千秋盛世,赢,身前,身後名。”
“母妃此生,便,足矣。”
“……莫哭,要笑,皇兒知道的,母妃,做夢,都想去尋當年那個英雄救美、赤誠如火的郎子……”
“母妃已經,弄丢他,好久,好久了……”
殷姬在心裡,輕聲地回。
母妃,您看,兒臣尋到了。
阿瓊
她的身上,是否,便是您心心念念的,先人風骨。
皇甫氏,沒有亡。
往後經年,都會如您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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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幾日,殷姬依舊每日捧書前來,惹得阿瓊都有些頭疼,後兩日,索性避而不見。
又一日黃昏,在岸邊望着江上粼粼波光,不由輕歎口氣。
“怎麼?”
聽得熟悉的聲線,阿瓊驚喜轉頭,綻開笑顔,“還以為你今日不來了呢。”
她已等了許久,想着待天邊日輪沉入彼岸,便去尋他。
相曜莞爾,“與施主之約,自不敢忘。”
“施主心中,可有煩憂之事?”
阿瓊仰頭看他,亦隻看着他,聲線很輕,“殷姬可去尋你了?”
看他搖頭,眉目稍垂,苦惱道:“我都已說了教不了他了,他還是每日皆來,我,我……”
少年尚且單薄的身姿,純淨熱烈的眼眸,每拒絕一回,阿瓊心裡便要難受許久。
“若不忍,不如應下。”
阿瓊訝然擡眸,“聖僧?”
相曜嗓音溫和包容,單單立在這裡,便有種自然而堅定的力量。
“若你不介意他的身份,便隻需考慮自己的心。”
阿瓊抿唇。
她的心……
自從知曉皇甫氏近千年的過往,她,便看不清自己的心了。
而他,就在她面前。
不由上前一步,在他微怔的眸中,頭一回,毫不遮掩地露出滿目依戀,鄭重得,如同仰望生命。
“聖僧,想我應他嗎?”
相曜一瞬,捏緊佛珠。
類似如此的疑問,他不知答過多少,此刻,忽然一句也說不出。
從無一人,不道應該,隻問他想。
旁人隻問佛,她問的,卻是他。
而他,身為佛子,從來無我。
于是他笑笑,“這個答案,隻在施主自己心中。”
卻不知,這個回答本身,與任何一句佛理,都無牽連。
阿瓊頃刻間心中微酸,像是行路途中,不留意踩空了一小步,心如落英卷邊,不受控地蜷起。
卻,唇角牽起,滿目溫柔地應。
“好。”
餘音繞在心底,盤繞成繭,如悄然握住一縷跨越遠江的落日餘晖。
餘晖落作月影,爬上不息流淌的江瀾,遊魚般湧過一寸寸浸潤的歲月。
阿瓊并未應下收徒之言,隻是在殷姬再來時,用至多一刻鐘的時間,用聖僧教她的,答他的問。
西行的日子愈長,沿途見過的風景愈多,學與教的時日久了,便越認知到,何為人世間。
比丘尼望着山丘下炊煙袅袅的小村落,眸中複雜而哀傷,“殷莫這個殺千刀的皇帝,年輕的時候,其實也勉強稱得上明君,不然,老國師也不會選他。”
“隻是,人都會變,何況是手握天下生殺大權的皇帝呢。”
“但即便如此,他依舊算得上聰明。”
“他知曉,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知曉天下人的财富越多,他的權勢才能越大,所以,他從不做竭澤而漁之事。”
“但,他太看重皇甫氏了。”
“國師本無實權,是他為報老國師的恩情,主動放權,才給了本就欲壑難填的皇甫氏可乘之機。”
“那一對夫妻,最會立牌坊,又要最幹淨的名聲,又用最陰狠的手段,還将族裡管得一個個的活像個傀儡。殷莫發現的時候,已經晚了。”
“而後幾十年,他的眼裡,便隻剩下鉗制他的皇甫一族,天下,才成了而今的模樣。”
“但皇甫氏對于天下而言,早不單單是一族這麼簡單。他将皇甫氏九族的血灑盡國都,亂,是遲早的事。”
阿瓊目光遐遠,那處村落偏安一隅、生機勃勃,有玩鬧的孩童、河邊浣衣的婦人、樹下閑聊的老者……還有,挑着擔子秋收還家的男子。
一會兒,平靜地問:“所以,還會有很多、很多個阿荼嗎?”
比丘尼眼眶一酸,淚差些流下。
她轉身,給了阿瓊一個輕而長久的擁抱。
“不會的。
這天下,總有人前仆後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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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傍晚,阿瓊盤坐山丘,遙望遠山。
他們說,再繞過那座山,便離昭煌寺不遠了。
那,聖僧每日前來講經的日子,便,也快要結束了。
阿瓊總盼着這樣的時光慢些,再慢些,讓他就在她身前的日子,再久一些。
像将要被擱淺的魚兒,小心翼翼地汲取着愈來愈枯涸的水窪,隻念着今朝,一點一滴的時光都在心中反複回味。
恨不能将那一幕又一幕凝成琥珀,永久封存。
可,這一日,阿瓊等到日輪真的沒入天邊,等到似螢的繁星簇擁着弦月布滿夜空,都沒有等到放在心上、反複挂念的人。
望着明月,許多猜測浮上心頭,最後落在他那般自然肯定,許下約定的眉眼。
回頭,僧衆駐紮的那處營地篝火寥寥,勾勒出起伏的帳篷輪廓和來往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