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樂聲逐漸遠去,漸漸的港口也消失在視野中,李承澤才恍惚發現,要離開京都了。
潮平兩岸闊,冷風陣陣吹來,眼前唯有清澈的江水與稍顯冷峻枯枝叢林。
李承澤站在船頭,風帶走了大部分體溫,身體微微打顫,分不清究竟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亢奮。
四面八方湧來自由的味道,裹挾着感官,将他釘在原地。
自由了!
這自由能維系多久,又會付出什麼代價?
思至此處,李承澤屈指輕輕摩挲着圍欄,朝中衆人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牽一發而動全身,他與範閑空有一紙任命卻無自己的勢力,此行必定兇險。
皇命在身,這一去便沒有回頭或是停留的道理,哪怕是病了傷了,也隻能一直往前走。
會死在路上嗎?
李承澤搖頭笑自己,若是弘成在,定要跳腳叫他摸木頭去晦氣。
隻是他向來不忌諱這些生死谶言的,更何況這對于他來說是從幼時就思考的問題。
我有機會長成大人嗎?
會死在這場病裡嗎?
會死在夜半突發的心悸中嗎?
會死在這陣絞痛中嗎?
每一次總要活下來才知道答案。
死亡對于李承澤來說甚至稀松平常,世界上每天都在有人死去,不過是先後而已。與其說怕死,不如說怕死亡突然來臨,怕失去主動權,怕就這樣草草一生。所以活着的每一天都很用力,隻要身體允許,李承澤會做一切想做的事,去交友去冒險去經曆一切新鮮事,等纏綿病榻的時候在腦海中回味這些美好。
有那麼幾次,大病初愈後他瘋了一樣沒日沒夜的看書,原因無他,心裡空了自然需要東西來填補。
人各有命,若真是命數到了一切都是無用功。
牙齒失控的碰撞喚回了李承澤的思緒,冷風直往衣領子裡鑽,上好的風毛也沒能抵擋住寒風的侵襲。
手中忽然被塞了個暖爐,整個人被裹在狐裘裡,他轉頭看去,是謝必安。
“殿□□弱,請到倉内稍歇。”語氣直愣愣的能掉下冰碴,但還是能聽出關切的。
李承澤緊了緊衣領,努力讓牙齒不咬到舌頭“許久未見,沒想到在此行中相遇。”
謝必安擡手躬了躬身“謝必安受人點播,與殿下有前緣未了,此行定盡力保殿下平安。”
李承澤輕笑着扶了他一把“這話初遇時你便說過,可又不願告訴我究竟是何緣分,後來你投效于我,我卻狠心不留你,心中可有不滿?”
謝必安搖搖頭,他一貫不善言辭,但從不藏着心事,也不會狡猾作僞。
“算了,如今已然同行,是否不滿也無所謂。當日我不留你,是因你身負絕技有大好前途,留在我身邊可惜了。”
謝必安感到肩上被拍了拍,随後聽到了李承澤輕微的歎氣
“殿下當日也是這樣說的,既如此,必安也還是那句話.......”
“說什麼呢,這麼熱鬧?”談話被迫終止了,範閑從船舷側走近。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小範大人精神不錯”李承澤意識到自己說話心無戒備,範閑卻隔牆有耳,有些不悅,隻望着江水出神。
範閑見他說話卻不回頭,刻意站在他與謝必安兩人的空隙之間,“我讓快劍接你回倉裡,結果等了又等人也不回,我不得出來看一眼嗎?”
他說着抓起李承澤的手腕,使勁攥了一下,皮膚下不流通的血液形成一個紅白相間的掌印“你看,這都凍紫了。”
李承澤吃痛拍開範閑,抽回自己的手。
範閑背着手挑眉,意思是别嘴硬。
兩人之間彌漫着一種水潑不進的嚴密氣場,插不進任何人事物。
謝必安是個識趣兒的,見自己顯得有些突兀,便悄悄告退了。
“謝必安是你調來的?”
範閑聳了聳肩,“不是我,他是鑒查院的人,沒有陳院長點頭我調不動。”
李承澤擡手點了點他,明顯是不相信的。
範閑摸摸鼻子。
這件事沒這麼簡單,他調謝必安來是陳萍萍從中相助擔了風險。
夜宴過後,李雲潛不知為何減弱了對自己的警惕,然而這一行,短則數月,長則半年,範閑不知道自己不在的這些日子裡會發生什麼。
但前世創傷告訴他,隻要離開京都,就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
他放心不下陳萍萍。
“陳院長,我不在的日子裡,你要小心......”範閑斟酌着措辭“我福大命大,無論在路上傳出什麼消息,出了什麼問題,您都不要着急,若有危險,我自會向您求援”
他蹲在陳萍萍面前,雙手搭在老人膝上“在我回來前,無論您聽說什麼,都等我回來再說”
陳萍萍神色和藹“我能有什麼事?眼下你身擔大任,才是需要小心的人”說着揮手,讓部下呈上一份名單“這些人我細細幫你篩過了,都是底細幹淨辦事得力的,你自己選人帶走”
範閑打開一看,裡面的人多是陳萍萍嫡系和與自己有私交的同侪,想來陳萍萍也派人盯過自己吧。
也正是如此,他才能順理成章的調出來老王和快劍。
可陳萍萍越是費心為他籌謀,他心底就越慌亂。
範閑借勢推動輪椅,陳萍萍示意部下不要跟随,兩人很快來到僻靜處。
“我知道您心中有大事”範閑說着拍了拍輪椅,“也知道這個東西不一般,所以您要保重自身,隻有人好好活着,才能做到想做的事,看到想看的結果。”
陳萍萍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驚詫的表情,他看着範閑,試圖從中看出威脅或者玩笑,可惜沒有,孩子的眼中是赤誠的擔憂與哀傷。
“好,知道了,你去吧”末了他拍了拍範閑的肩,“去吧,有什麼事我給你擔着。”
範閑這邊沉浸在回憶中,王啟年的聲音卻響了起來“殿下,大人,您二位進來休息一下吧,這一路有的是時間看風景”人随着聲音飄到近前“晚膳安排在一個時辰後,估計再過一會兒.......”就出京都了幾個字沒能被聽到。
李承澤注意力全在王啟年的話上,驟然被範閑捂住了耳朵,吓得一激靈。
範閑沖王啟年努嘴示意他下去,王啟年摸不到頭腦退到一旁。
“範閑你幹什麼?”李承澤略惱,聲音有些高,通過範閑雙手傳導震得自己發暈。
“殿下,你可聽說過脫敏療法嗎?”範閑見他急了放開手問道。
李承澤沒好氣的白了他一眼,不搭腔。
“總之就是對于害怕發生的事不去聽,不去想,等發生了再說”範閑接上自己的話“殿下,我嚴重懷疑你有焦慮症,這次同行我們要想辦法治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