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閑自己亦是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原因無他,李承澤這句話轉了十個彎,這人的聲音本就多變,又懷了故意作弄他的意思,聽的範閑面上一紅恨不得捂了他的嘴,可心裡卻又十分高興。
我想要,我得到,範閑瞥了一眼不明就裡的二人,哼起小曲兒來。
李承澤看他們都不自在心情大好,不着痕迹的拂開範閑的手跳上岸去。
此處距離揚州城幾十裡,是漕戶聚居的村莊。
漕運河道疏通維護全仰仗這些漕戶們,如今漕運不通,多半是漕戶出了問題。
無論是官府欺壓拖欠錢糧,或是澇災顆粒無收水匪作亂,總要走訪一番才知細情。
來時路上範閑料想過這村子必然是貧弱的窮苦景象,可真當他踏足此地,卻還是被這村中的慘痛震撼得不輕。
殘破頹敗的茅屋,稀稀拉拉的分散在村落的各處,無人打理的破敗路徑旁散落着細小的骨頭,樹皮草根也盡被挖走了。
已然是到了飯點,可并沒有哪戶升起炊煙,村子靜悄悄沒有人聲,甚至連鳥啼也沒有,毫無生機。
俨然是饑荒的模樣,朝廷的赈災糧想來是沒能放到這裡。
餘光中一個男童沖了過來,故意撞在他身上搶荷包,無奈他的動作落在範閑眼中慢得很,被範閑一把拎起來。
小孩被他拎着氣性卻大,晃來搖去的嘴裡也不老實,罵的很是難聽,吐着口水。
範閑被氣笑了,“你這小賊,偷我東西不成還是我的不是了?你老子呢?怎麼管的你?”
“什麼老子,我是你老子”小孩張口去咬範閑。
範閑有些惱火,跟小孩交流真的很費勁,他其實對小孩沒什麼耐心。
範良那小子小時候也這麼難對付嗎?
範閑不記得了,雖然是他的孩子,但似乎範良在這個年紀時,他的心并不在家裡。
他并非是一個合格的父親,内心中仿佛停在了某個年齡,總是不成熟的。
因此,孩子們幼時他時常回避,等它孩子們稍大一些能夠正常交流時,他們才如朋友一般相處。
雖然他安慰自己這是先進的人格平等教育,但内心清楚對于兒女有所虧欠。
想到這裡,他向滕子京投去了求助的目光。你有兒子,你來跟他交流吧。
滕子京還沒上前,李承澤卻蹲了下來與這孩子拉近了距離。
他招招手,讓謝必安拿出一些吃食,又伸手在腰間摸一摸,将錢袋解下,通通遞到孩子手裡“我用這些向你讨個地方歇歇腳,行不行?”
小孩一時愣住了,手懸在那裡要接不接,半晌丢下一句“你來吧”像小獸一樣卷走東西一溜煙的跑開了。
“小範大人怕是沒去過罪奴營之類的地方”李承澤起身盯着遠去的小孩“那裡的人都這樣,得到想要的才能溝通,所以收起你那副教化人的樣子吧”他拍拍範閑的肩跟了上去。
範閑心裡有點不是滋味,但無比清楚的意識到,他們已經離開了文明之地,即将要在野蠻暴力中前行了。
街角的一處極為破舊、搖搖欲墜的茅屋前,小孩兒用力的敲着門,門闆在小孩的敲擊之下掉落灰塵、搖搖欲墜。
門縫中探出一個蒼老的面孔,一個雙目全白,臉上布滿皺紋的老婆婆佝偻着摸出門來,驚慌之下不辯方向的跪下去“各位大人行行好饒過這孩子吧,如今他父母都不在了,若他有什麼罪過,便抓我這老婆子去抵吧......”
老人家顫顫巍巍的說着話叩下頭去,男童費力的想扶她起來,“阿婆姐姐别怕,他們不是來抓人的”,說着将吃食遞在老婆婆手中。
範閑也上前幫忙扶起老婆婆“打擾您本就過意不去了,還讓您受怕,是我們的不是。”
“有什麼打擾不打擾的,這村子許久沒有活人氣兒了”老婆婆摸索着站起來“貴客請進吧。”
門終于全打開了,此時範閑才看到門内還站着一個姑娘,看起來年歲不大,面黃肌瘦十分可憐,老婆婆招招手将她叫到近前,這姑娘露着腼腆的笑容,示意着他們往裡進,随後又從範閑手中攙過婆婆向屋内走去。
屋内擺設陳舊破敗,隻有缺了腿的椅子和落滿了灰的床鋪,破舊露出棉絮的被褥已經不能抵禦風寒。
狹小昏暗的房間内,忽然進了四個成年男人,難免顯得逼仄起來。
小姑娘與弟弟縮在角落狼吞虎咽的吃了東西,弟弟帶着好奇的目光探頭探腦,小姑娘則略帶不安地讨好地笑着,示意他們坐下,可又無處可坐,面上露出尴尬的表情。
李承澤也不是個挑剔的,進屋環視一圈後,便随意地蹲了下來,笑着拍了拍小姑娘的臉蛋兒。
範閑見狀,在他身旁盤腿坐下。
屋上的茅草早已不能遮擋風雨,此刻投下陽光正打在李承澤的衣擺上,那些金銀繡線粼粼泛着波光,與這個破敗蕭索的屋子如此格格不入。
範閑心中五味雜陳。
一方面,他有些慶幸,這一世的李承澤并沒有沾染上那些京城闊少的惡劣習氣,另一方面,他又清楚的再次感受到,李承澤與他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與他想要的那個世界也格格不入。
有些事情不能細想。
範閑勉強将注意力轉移到小女孩身上。
“你叫什麼名字呀?”他露出招牌笑容,十幾歲的少年最是好看的,小女孩羞怯地笑了,搖了搖頭轉身躲到老婆婆身後。
範閑有些茫然,那老婆婆卻開口了“公子莫怪,她是個啞巴”,小姑娘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讓人心疼,老婆婆将她攬在懷中“我們竹枝是苦命丫頭,原本好好的,趕上澇災又逢水匪劫掠,生了病家裡也沒錢治,才拖成這副樣子......”
“阿婆何必說那麼多”弟弟端着水進來打斷了對話,将水碗往李承澤手中一塞“喝吧,喝完趕緊走。”
夠楞,真有個性,範閑有點喜歡這小子了,從李承澤手中拿過水碗問道“我那一袋子金銀就買這一碗水,你也太黑心了”
“隻有這一個碗我能怎麼辦”他繼續嗆聲範閑“有你問的時間不如快些喝了,别人還等着呢”
這孩子有意思,範閑贊許的同時又心中一沉,隻怕這孩子身上有故事。
“阿婆,能否告知此地發生了什麼?”
老婦人張了張嘴,混濁的眼淚落了出來。